正文 第35章 後記(1 / 1)

這是我獲得第二次創作生命之後,繼《溫泉》、《海上蝴蝶》編的第三本詩集。還是薄薄的一本,還是一些平平無奇之作,心裏惶愧得很啊!

剛才又細細地看了一遍目錄,痛感這本詩的致命弱點還是缺乏熱騰騰的充滿血氣的現實感和藝術的強烈亮光。這四十餘首詩,大都是在生活激流的岸上或岸邊或安穩的舟揖上攝取的人生動態和一時湧起的感慨。盡管從詩的某些情境中也能透出微顫的動蕩感和來自時代的不安的情緒,但總歸是在生活的內河航道上,心裏明白決不會遇到那種滅頂之災,因而這些詩根本上就不會出現直麵人生乃至與命運肉搏的情感與姿態:

四十年代我是執著地寫這種詩的。那時寫的詩,如果挑剔其中的瑕疵,比比皆是,藝術結構幾乎極少有完美的。事實上當時的許多詩都是草稿,那是一個隻能在奔波中揮寫詩歌的時代。但那些粗糙的詩都是我用血肉之軀孕育的,從每首詩的創作過程都能看出我生活的艱險的經曆。那時寫詩,

內心沒有疑惑,愛得很執著,憎得很明確,也沒有考慮如何冷靜地推敲字句。近幾年有時翻翻過去的詩,總覺得很遺憾,但又明白那時的詩是決不能改動的,那詩裏溶化的汗與血不能淨化掉,連風塵也應當保留,那是時代的風塵啊!

如今(特別是近五六年來)寫的詩,從構思、韻律、意象上看,明顯地比四十年代寫的詩要成熟些、完整些、深沉些了。然而,

我的內心卻十分苦惱。完整、成熟與深沉固然算得上是一點可喜的長進,但作為一個共產黨人的詩作者,從詩與現實生活的關係上內省,我是明顯地軟弱與溫順得多了,這是與年齡無關的更令人不安的衰弱;而作為詩,我一向以為應當是不馴的,它總是生活與命運的頑強不息的挑戰者。任何情況之下都應當如此。這決不是為了顯示個性而不馴,而是說詩本來必須衝在生活風風雨雨的最前沿,或者潛入生活激流的最險和最深處,詩決不是平平靜靜誕生的。最近在一次詩歌座談會上我談過這種心情,我的惶愧也是真情。有人讚同,有人不同意。各人有各人的個性、人生態度與美學觀,是正常的事。

年歲大了,我不再象過去那麼浮躁,也能欣賞詩藝上表現的冷靜與細膩的作品,盡管我寫不來,但明白詩的領域本是廣闊的,隻要通過各自勤懇而獨立的勞動,都能在詩的土壤中創造出鮮花和碩果,且各有各的獨特的姿態,誰都不能代替誰。而與我風格不同的詩作者,也未見得不是在人生的激流裏戰勝一次次的風浪。

但畢竟由於自己的教養、經曆、個性,我隻能寫自己苦苦追求的人生和詩的境界。從四十年代到八十年代之間,我經受到一次比一次更艱苦的考驗,對生活的感受深切得多了,理應寫得雋永一些,在詩藝上更能顯示出成熟了的個性與特色,不能辜負了時代給予我的那個最能鍛煉人的魂魄的特殊"境遇"。深深地感謝曆史,感謝人生,我終於沒有絕望和潰敗,精神上更加強壯了。如果生命不硬朗,那是不可能再寫出一首即使是顯得衰弱的詩的。這種衰弱本身,正說明了幾十年來的魂魄的掙紮以及與傷殘作鬥爭的不馴的力量。

但是,還應當寫得更健壯些,更美好些。

永遠要有這個嚴峻的抱負。不論在什麼境況下,都必須直麵人生,用全身心去擁抱、搏擊充滿荊棘與鮮花的人生和命運。因此,我在祖國和曆史熱切的逼視下,仍然是很惶愧的。

作者

1985年3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