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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年以後,一個外地人帶來了薑筱涵的消息。筱涵從那個晚上離開家以後,就杳無音信了,就連父親去世這樣的事也沒有辦法通知她,母親的心碎了好多次,也沒有人訴說,心裏就隻當筱涵死了,有了這樣的心,母親就越發愛老多這個孩子,就像筱涵又重新成了一個孩子,再養一遍。
突然間來了一個外鄉人,外得連口音都不一樣。消息是那邊的人帶來的,來人把事情說得很清淡,就隻是說,薑筱涵瘋了。
母親驚了,話沒有說出一句,眼睛裏倒有了聲音。
被人鬥瘋的。來人又說。
母親就順著那個她裁剪用的桌子像一攤水一樣淌了下去,軟在了來人的腳跟前。來人急忙蹲下身子,用大拇指掐住母親的人中,半晌母親像捂了鼻子憋了氣後終於放開了一樣,她長長地出了一口氣,接著就是一陣嗚咽,聲音不大,但聽起來就好像半夜裏拉起的胡琴聲,那是一種撕著心扯著肺的疼。
來人又說,事情我們都處理好了。送到長坡。
長坡是省裏最大的一所精神病院。
來人又說,我家想知道那個孩子的情況。
母親長長地呼了一口氣,重重地說,你們就當他死了吧。永遠不要來問。
來人也就沒有問,說,知道了,其實,跟著你我們是放心的。
母親說了話又悶悶地哭了起來,這次哭的聲音,就好像是在抽著心尖上的肉絲,每抽一根都連帶出殷紅的鮮血,是個人都無法聽得下去。
來人頓了頓,又說,看就別去看了。連累了孩子倒不好。結論是革委會下的,說是美蔣特務安插的定時炸彈,還有……還有,破鞋。
母親沒有了話,自己挪到了床邊,對來人揮了揮手,說,走吧,我們曉得了。
筱芬放學回來,看到母親的人中青紫了一片,就問母親怎麼了。母親淡淡地說,頭暈,刮了痧。
那時,學校裏的學生都在學電影《海港》裏的老工人的唱腔,筱芬聽了母親的話,就唱著,大吊車,真厲害,成噸的鋼鐵啊,我輕輕地一抓就起來。哈、哈、哈哈。
母親低著頭裁剪桌上的布料,剪子發出那種脆生生的聲音,像一口咬在了一塊餅幹上。筱芬喜歡聽這樣的聲音,好像聲音能帶著她心裏的某種期望一起出來,這就好比人為什麼要唱歌一樣。
筱芬坐在母親裁剪布料的那一張桌子前,拿出一個小本子,一頁一頁地翻著,本子裏的每一頁都夾了一張糖紙,各種各樣的,有蠟紙的,也有玻璃紙的,筱芬把每一張都鋪得平平整整,很仔細地夾好。筱芬把北京、上海產的糖叫高級糖,這些糖紙放的位置也很慎重,這些糖紙也總是那麼漂亮,讓筱芬每次見到它們就有一種愉悅的感覺。
筱芬拿起一張糖紙,舉著讓母親看,說,新的,是王衛紅給我的,她說是他們分區的一個阿姨給她的糖,從北京帶來的,那個阿姨家就在北京。頓了頓,她又說,我們家怎麼沒有認識北京的人呢?
母親看也沒有看她和她手裏的糖紙,還是在剪著,筱芬似乎也忘了自己的問話,又一頭埋下去整理她的那些糖紙了。
忽然,母親說,你喜歡老多嗎?
筱芬聽了頭也沒有抬,說,不喜歡!
母親“啪”地一聲把剪刀放到了桌子上,厲聲說,你要喜歡他,你必須喜歡他!
筱芬完全沒有想到母親這樣,她張著一雙吃驚的眼睛看著媽媽,她奇怪極了,她平時也經常說不喜歡老多這樣的話,今天怎麼了?
一眨眼的工夫,母親又軟軟地拿起了被她怒放在桌上的剪子,看上去她就好像一隻脹鼓鼓的氣球突然給放了氣一樣。
筱芬卻被驚了,但也不敢再問什麼,悻悻地收了自己的小本子,說了聲,媽,我去找老多。
筱芬出了門就到了院子裏,她看見老多正和四妹在老槐樹下玩著,看上去兩人都很專心,蹲在那像兩個大棉球。筱芬心裏有氣,一把扯了老多,劈頭打了他一巴掌,老多愣著一雙眼睛看著筱芬。筱芬一看他眼睛裏那種黏糊糊的東西,就好像自己的頭頂被打了一棍子似的,她腦袋裏響著轟隆隆的聲音,扯著發愣的老多往家裏走,老多在她的身後踉踉蹌蹌地跟著,進了家門,筱芬一把把老多推進了門,老多一頭就栽在了母親的腳下。母親扔了手裏的剪子,急忙把老多抱在懷裏,先看頭,再看臉,老多扭著頭,直著眼睛看著筱芬,也不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