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的人知道了我現在的職業是寫作,我回老家探親時,就有叔輩的人要我把所寫的東西拿給他們看看。我是寫過一些農村生活的小說,說實在話,我不想給他們看。我擔心他們把小說中的人物和村裏的人物互相對號,那就不好了。可是,人家把話說出來了,我不答應恐怕說不過去,加上虛榮心在作怪,再次回去探親時,我便把新出版的小說集帶回一兩本送人。他們看了小說,果然對我說,書中的誰誰誰不就是村裏的誰誰誰嘛!對號對出熟人,我頓覺很不自在,甚至有些窘迫。我趕緊否認說:不是不是,那些人,那些事,都是我瞎編的。
說自己寫小說是瞎編,出於情急中的無奈,我自己並不承認,也不甘心。按我們老家的說法,瞎編就是編瞎話,編瞎話就是撒謊。而一個老是編瞎話的人會被鄉親們瞧不起,至少不會被人信任。我怎麼能把自己自貶為一個編瞎話的人呢!還有,寫作是我所熱愛的職業,我怎麼能忍心把瞎編這樣的不實之詞加在寫作頭上呢!我想立即對讀過我的小說的鄉親們做出解釋,說我其實是一個誠實的人,寫小說也最需要誠實。我知道這種事情一兩句話解釋不清,話說多了,隻能是自說自話,反被鄉親們笑話。不說也罷。話沒有說出來,並沒有化掉,一直在我心裏存著。借朋友約我寫創作談之際,我把有關誠實勞動的話題說上幾句。
與其他各行各業的勞動一樣,寫作無疑也是一種勞動。不管從事何種勞動,都需要有一種誠實的態度,否則就得不到誠實的回報。比如農民種田,雨後田裏長了草,農民就得頂著烈日,到田裏把草鋤掉。不把草鋤掉,野草有可能比莊稼長得還旺,就會影響莊稼的收成。人哄地皮,地哄肚皮,講的就是這個道理。再比如礦工挖煤,一根柱子該實支弄成虛支,就會埋下隱患,並有可能導致災難性的後果。而要把柱子支實,首先需要的是一顆誠實的心,不自欺,也不欺人。
不知從什麼時候起,有些人的勞動不那麼誠實了。往肉裏注水,給小狗化妝美容,用洗衣粉洗桃子,給鴨子喂蘇丹紅,把煤裏摻進好多矸石等等等等。乃至造假煙、假酒、假藥、假玉石、假文憑、假處女,連一向被認為不是母雞下不出的雞蛋,也被人用現代手段造成了假的。在這種情況下,打假英雄應運而生。可謂時勢造英雄。可是,緊接著,打假英雄也受到置疑,說是對打假英雄也要打假。這是怎麼了?難道這個世界真的成了投機取巧、弄虛作假、偷工減料、欺上瞞下者的天下!難道整個人類世界都不再是真實的存在,變成了虛假的!
有人會說,你不要隻說別的行業,你們寫作的人就那麼幹淨,勞動就沒有不誠實的?不想承認也不行,在寫作這一行,的確同樣存在著不誠實的勞動。具體的例子就不舉了,抽象地說,有跟風的,有一味追求銷量的,有奔某個獎項去的,有為晉身之階撈取敲門磚的,有迎合低級趣味的,也有看洋人的口味行事的。至於竊取別人的作品,更是等而下之,連勞動都說不上,遑論誠實二字,隻能算不勞而獲。正是因為有這些不良現象存在,誠實勞動在目前顯得尤其重要。我個人認為,一個寫作者最需要誠實勞動,最需要始終保持一顆赤子之心。誠實勞動是每一個寫作者必須遵循的至高準則,也是對寫作者的起碼要求。因為寫作追尋的是人的精神曆程,是創造性的心靈勞動,關乎人的靈魂。如果一個寫作者連自己真誠的內心都找不到,左顧右盼,充滿名利之念,怎麼能指望他寫出誠實和動人心魄的作品呢!
所謂誠實勞動,無非是忠實於自己的內心,忠實於自己的真實所感和真實所思,真正做到獨立思考,以我之手寫我之心。我們在寫一件作品時,不妨自問一下,這樣寫是不是違背了自己真實的感情和真實的思想,是不是違背了自己的天性。如果不是自由,自願,恐怕就得重新加以考慮。誠實勞動說起來容易,實踐起來並不那麼容易。人是社會關係的總和,也是被製約的動物,我們的寫作難免會受到這樣那樣的幹擾。我們寫著寫著,一不小心,就有可能偏離誠實的軌道。還有這樣的情況,同一篇東西,前麵的寫作是誠實的,寫到後來,顧慮多了,就不那麼誠實。回顧自己的寫作,我也寫過不太誠實的小說。比如有一段時間,我見有人的小說寫得很調侃,很好玩兒,也想試著調侃一下。因缺乏調侃的能力,小說寫得半生不熟,再讀隻能讓自己臉紅。誠實勞動是一種長期修煉的過程,它不僅僅是一種態度,一種道德,更是一種精神,一種人格。
土地是誠實的,你種瓜,它就結瓜;你種豆,它就長豆。你在土地上付出多少勞動,土地就給你多少收獲。樹木是誠實的,它們生在那裏,就一直站在那裏。風來了,雨來了,霜來了,雪來了,它們不會轉移到別的地方去。春來開花,秋來落葉,並不是因為它們趨時,而是生命節律所致,它們遵循的是自然的法則。讓我們師法自然,也誠實起來。
回到本文的開頭,我提到鄉親們把我小說中的人物和村裏的人物對上了號,這一點也值得我反思和檢討。鄉親們之所以對號,說明我寫得太實了。過於寫實不等於誠實勞動,誠實勞動排斥過分寫實。這是另外一個話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