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安文有內視的能力,他在寫詩時找到了自己。他把抒情對象和自己的人生結合起來,將生命的精華融進詩裏,既提升了詩作的品位,又使自己的生命得到升華。
我一直認為,好的作家和詩人都是具有悲痛感的人,都是具有深度悲痛感的人,而且是能夠表達深度悲痛感的人。他們悲痛,因為他們有自覺的生命意識,提前看到了生命的盡頭,意識到了生命的寶貴、短暫和不可重複。蘇軾的悲痛感無疑是深刻的。“暮雲收盡溢清寒,銀漢無聲轉玉盤。此生此夜不長好,明月明年何處看?”人生是一個未知數,同樣一輪明月,今夜看得到,明年此時就不一定看得到了。這是何等的傷懷和無奈!曹雪芹的悲痛感更是無處不在,貫穿於《紅樓夢》始終。“儂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知是誰?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曹雪芹借少女林黛玉的葬花詩所表達的悲痛,正是全人類共有的悲痛啊!
問題是,當我們知道了人生不過是一場悲劇,我們該如何麵對?是整天悲悲戚戚?還是盲目樂觀?是縱欲放誕、醉生夢死?還是賦予生命以積極的意義,讓有限的生命煥發出應有的光彩?讀郭安文的詩,我覺出他的人生態度是向上的,他寫出了生命的尊嚴與亮色。在郭安文的詩集裏,有一首《一段柳木支柱的命運》。這首詩以深情的敘事手法,抒寫了一段柳木支柱的生命過程。一棵柳樹,生長於河岸。流動的河水裏有魚,魚的鱗是桃紅色的。河麵上浮著白鵝,白鵝的一朵紅頂,如一團小小的火,仿佛能照亮黑夜的眼睛。應當說,柳樹所處的環境是美好的,青春之柳過的是無憂無慮的生活。然而柳樹的命運發生了轉折,一個偶然的日子,柳樹被人砍伐,取其一段,運到礦井下麵作了支柱。從此,柳木沒有了魚和水,沒有了夢和鵝,也沒有了星星和陽光,柳木固守在一個小小的點上,過的是黑夜複黑夜的寂寞生活。更為悲哀的是,後來煤采完了,人撤離了,而作為支柱的一段柳木卻被遺棄在散發著腐朽氣息的采空區裏。這時郭安文怎麼辦?他是讓柳木嗬嗬大哭,還是讓柳木一點一點死去呢?郭安文接著寫道:“你是永遠也回不了那條河了,隻是你沒有哭出聲來。你緊緊地咬住下唇,吸吮著頂板的淋水和潮氣,緊緊抓住大地的骨骼和筋脈,讓纖細的枝幹仍然倔強地長出一枝頂天立地的綠來。”我驚異於柳木所長出的綠,有了這綠,柳木的麵貌大為改觀,詩作也得到改觀。詩人化腐朽為神奇,讓柳木置之死地而後生,綠,正是這首詩的詩魂,也是詩人的靈魂所在。
每位詩人都有自己的詩精神。在我看來,這首詩裏所傳達出的精神就代表著郭安文的詩精神。
詠煤詩是郭安文這部詩集的重要組成部分,談他的詩,不能不涉及到他的詠煤詩。世界上的物質千種萬種,不是任何一種物質都可以入詩。而煤,仿佛天然與詩有一種投合的東西,仿佛蘊含著與生俱來的詩意,值得詩人反複吟詠。郭安文長期在煤礦工作和生活,是從煤礦成長起來的詩人。從他的詩裏可以看出,他一定對煤久久地注視過,深深地探究過,細細地琢磨過,不然的話,他的詠煤詩不會寫得如此深情而別致。以手拈煤,以目觀煤,以心懷煤,郭安文思索得最多的還是煤的生與死和死與生的問題。不可否認,埋藏於地底的煤是一種化石,它證明著古樹之死和恐龍時代的終結。可是,煤真的是一種死的狀態嗎?煤既然死了,她為何還有一腔的熱血呢?為何還有滿腹的熱量呢?那麼郭安文認為,煤的存在是另一種生存狀態。在一首詩裏,郭安文一連用了七個“有時候”來說明煤性的豐富性。煤是一種積累;一種爆發;一種生命的反擊。煤是梅花菊花杏花;是楊樹槐樹柳樹;是春天裏藏在水底的陽光;是埋在心底的一個滾燙的故事。哦呀,這是一連串多麼美好的意象!
詩人以他的詩心,表明煤的存在是生。而他不得不承認,煤的生是向死而生,煤一旦投入火爐,便很快化為灰燼。從這個意義上講,煤從被采出,到被點燃,生命何其短暫!其實,人的生命何嚐不是如此呢!宇宙永恒,天地無限。與宇宙天地相比,人的生命過程不過是短短的瞬間。如何把握有限的生命,並實現人生的價值,這是人類永遠必須麵對的問題。郭安文以煤喻人,給出的回答是:“認識了煤,就認識了由生存到燃燒再到升華的全部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