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幻影(1 / 3)

與新陽鎮類似,月浦也是坐落於江邊的一座城鎮。所不同的是,新陽鎮位於榕江的西南岸,而月浦則在韓江以北。故若從新陽鎮出發,渡過榕江並一路往東北方向行進後,最終還需再乘船越過韓江,方能進入月浦。

作為粵東最重要的交通樞紐和海港城市,由月浦往東北方向,共有三條陸路分入贛南和閩南。此時已過正午時分,雲淡天清,風和日暖,瀕臨韓江往東海入海口的月浦港更顯繁忙,碼頭上人群似蟻,貨堆若山;船舶往來如梭,江麵千帆齊揚,星星點點的白帆褐船沿著河道徐徐進入東海,再分散遠航而去,南向近及新陽、花都、遠至南洋;北經泉州、福州、直至膠州。

月浦城內,東門附近,長平街道旁邊的一家涼茶鋪前,隨處亂擺的若幹方桌長凳間,有一位少年正坐在其中的一條凳子上,半身往前傾倒在桌麵。他放在桌上的雙臂交叉著彎成一個簡易的巢窩,好方便他將斜傾著的腦袋深深地埋於其中,以躲避頭頂上那直灑的日光。

一陣午後的暖風吹過,拂動著他露在臂彎之外的額前頭發。這些無精打采低垂著的發絲中有數條勉強地掙紮起來蕩了幾下,於是便輕輕地觸碰到擺在桌子上的一件瓷器。

那是一隻有著好幾處缺角的藍瓷花碗,碗裏空空如也,唯有內壁和碗底殘留著的一些水珠暗示著它曾經被盛滿過什麼。

這少年的樣子似是在入睡。雖然現在的城東附近較少吵鬧,但此刻日光正烈,時間一久直如在他的黑發上烤起了一團火焰。而旁邊槐樹上的蟬也在一邊吮吸著樹汁一邊歡樂地不停鳴叫,弄得那少年時不時地扭動起雙肩和腦袋,似是要擺脫那煩人的噪音。

這時,涼茶鋪的老板也走了出來,步至那少年埋頭悶睡的桌前,伸手收走了桌麵上的瓷碗,離開前還瞥了少年一眼。適才那碗離這少年的頭發不足一指之距,或許老板也怕這扭來扭去的年輕人會不小心碰飛了瓷碗。雖說這碗也不是什麼值錢貨,不過看這少年一副窮酸樣,還是提前收掉這碗的好,免得待會因什麼摔碗事故弄得雙方爭吵不休,影響了今日的生意。

一連串的動靜終究還是吵醒了少年。他迷糊地抬起頭,雙臂還無精打采地屈在桌上,一會後才抬起手拍散頭頂上的炙熱,接著又拍拍臉頰讓自己清醒一下。他眨了眨眼睛,卻又習慣性地在內心自問一聲:不會睡過頭了吧……幾點了?

這少年就是淩月緣。他和歐陽小零在中午之前便已趕到月浦,經過一整夜的奔波後,兩人都很是疲累。雖然對於作為馬夫的淩月緣來說要更加疲倦才是,但坐在他背後的歐陽小零也是時時刻刻緊繃著神經、警惕地小心戒備,生怕淩月緣會乘著她迷糊之餘作出些什麼不良舉動。結果這麼一路下來,弄得兩人都是一副萎靡不振的樣子,待得在長平街道旁邊尋著一處客棧停歇後,歐陽小零連飯也不吃,就直接鎖上房門補睡去了。

而淩月緣卻沒有心情歇腳。雖然他也很疲勞,但尋人心切,便趕緊溜出客棧,四處打聽林馨音的下落。

隻是這月浦城卻比之前的五華、新陽等城鎮都要大得多。他首先從入城的西門口附近尋訪過一些商鋪和街邊的小商小販,但卻未獲得他所期望的消息。隻因往來月浦商港的外地人也相當多,除非是些濃眉大眼鷹鉤鼻、奇裝異服的外國人,否則見多識廣的本地商販也真沒那個心思去專門注意有什麼騎馬的少女途經這裏。

無奈之下的淩月緣,也隻能拜托一些常在城門附近擺攤的小商販幫忙留意一下過往的路人,若有符合他所描述特征的少女經過,就叫住對方並指示其去城東客棧找他。作為交換,淩月緣便不作侃價地購買了一些水果,也正好當是午餐。

但當他從城西走到城東時,也覺得自己疲累至極。他連日來奔波過度,飲食睡眠全部亂套,眼袋重得仿佛會隨時掉下來不說,口腔內的潰瘍也痛得厲害,明顯已經上火了。於是,他便在城東的一家涼茶鋪買了一碗茅根甘蔗水喝,又正好看到鋪前擺著的桌椅,便隨便挑了一隻凳子坐下、又趴在桌麵上稍事休息。

待得小憩片刻後,腦子稍微清醒了點的淩月緣開始學著思考起來。他已經認定林馨音必是先他一步來到月浦,那她會不會也像自己一樣,在這城裏的某處角落尋找著對方?這月浦城太大,如果他和她就這麼兜兜圈圈的,那誰也找不著誰,說不定下一刻馨音就會提前出城而去,而這出城的方向又有三條道路,他也不可能像在五華、新陽那樣堵在路口守株待兔就可萬事大吉,這可怎辦?就算叫上歐陽小零堵路,那也隻有兩人……更何況那女人都沒心思幫他找人的。

淩月緣想得頭疼,難道像那些貼小廣告的人一樣,在所有的城門口都貼上尋人啟事?亦或是拜托那些常駐在城門附近的商販幫手盯人?他突然發現無親無故的自己找一個人是多麼困難的一件事,不過就算是在資訊發達的現代,尋找丟失的人都難如登天,更何況是在古代?

就在他萬籌莫展之時,卻有一陣叮叮咚咚的敲擊聲傳來,有點像某些樂器的清響,隱隱間還夾雜著唱曲一般的叫喚。淩月緣好奇地扭頭一看,卻頓時一愣。

隻見眼前站著一個衣衫襤褸、蓬頭亂發的男人,右手持著小竹棍,左手握著破瓷碗,一邊拿著棍子很有節奏地敲著肮髒不堪的破碗,一邊咧開嘴嬉笑著唱起小曲:“咦呦呦,嘿喲喲,夏至炎陽高照喲,口幹舌燥易中暑,大哥積德行個善,賞點小錢買水喝哦……”

原來是個乞丐。淩月緣悲哀地看著那滿臉堆笑地唱曲討錢的男人,忽然有一種同病相憐的特別感覺:大哥,我的境況其實也比你好不了多少哪……

不過想歸想,淩月緣還是掏出幾個銅幣投入那乞丐的瓷碗中。

咚咚幾聲響後,那乞丐便猶如投幣的音樂盒般嬉笑著謝了又謝,唱著小曲便要轉身離開:“好人喲,行南走北平安順,壽長福多合心想嗬……”

淩月緣聽著那乞丐一邊走一邊叮叮咚咚地敲打著瓷碗,聲音頗為清脆,頓時雙眼一眨,萌生了一個主意,便趕緊叫住對方:“啊,等等!”

“嗯?”乞丐一聽,轉過頭來,仍是一副職業般的笑臉:“大哥,怎了?”

“你平時都是這麼……在城裏到處走來走去乞討的麼?從南到北,從東到西?”淩月緣問。

“有閑就到處走走,累了就呆在這附近啊。不一定嗬……”乞丐回答說。

這倒也不出所料,畢竟乞丐也多有自己的固定地盤。淩月緣想了一會,便提起建議:“那麼,給你一個活幹,要不要?很輕鬆,報酬是兩個銀幣。”

“喲?說來聽聽……”乞丐頓時雙眼發亮,又輕鬆又錢多的活?這個可以考慮。

“嗯,很簡單的,其實,我在找人。你隻要這幾天內在城裏到處走動,唱著能引人注意的尋人歌曲就行了。如果你能把人給我帶來城東客棧,我就給你錢,如何?很輕鬆。”淩月緣接著又補充說:“你也可以讓你的夥伴幫忙唱、幫忙找人……不過我最多給你們兩個銀幣,隨便你怎麼分了。”

“這個簡單……!”乞丐立即精神大振:“隻要這人在月浦就行,大哥你說清楚點要怎麼唱……”

“嗯。”淩月緣思索一會,便將林馨音的相貌特征跟乞丐大致說了下,然後又臨時編起歌詞。他現在是完全抱著死馬當活馬醫的想法,盡管他也覺得這就像是在大海撈針,但多一個人撈總好過自己一個人撈,更何況這乞丐聲音還算洪亮,樣子也很惹人注意,說不定還真能中獎呢……?

“好,好,好。”聽明白了的乞丐點點頭,還蠻有信心地說:“肯定把人給你帶去,隻是到時你可別詐我啊。”

“不會啦……”淩月緣看著乞丐有些信不過的樣子,便仔細數出十個銅幣投到他的瓷碗中,笑著說:“這就是定金了,反正你平時乞討也是要唱歌,就當是兼職……”

“哈哈,兼職,這個詞好!”乞丐開心大笑,便轉身離開。他醞釀了一下淩月緣編的歌詞,又自己追加創作了一下,於是便在叮鐺作響的清脆聲響中,唱起了新曲子:

“咦呦呦,嘿喲喲,小音小音在那喲?小緣正在城東嘿,等你等到頭發白,想你想到心憔悴哎……”

站在後邊的淩月緣聽得冷汗直冒,若後麵那些話給馨音聽到,豈不是羞死人。不過……哎,罷了,反正有效果就行……

看著那乞丐身上破破爛爛的衣服,淩月緣突然想起了自己那件縫著亂線的舊衣。他在距月浦數裏之外的路上發現了這件被遺棄的外衣,不遠處還有已是空空如也的被拆開的包裹。這兩件東西被發現時已經不知被多少路過的車馬踐踏得肮髒不堪,幾乎成了破布。

那時淩月緣還特地下馬看了一下路麵,但再沒發現自己的其他財物,更別說是那支貴重的步搖。他不清楚這是那群馬匪丟棄這件不值錢的破衣服和包裹所致,還是因為那包裹就是被直接丟在路上,而給其他往來的路人撿了便宜。

但不管是那種情況,林馨音給自己亂縫胡補的那件衣服也還真是沒人氣。當淩月緣將它重新撿回收好的時候,歐陽小零還嘲笑他就是個撿破爛的傻瓜,不過他就願意做這樣的傻瓜,這其中的緣由又是那個外人能懂的?

想到這裏,淩月緣又笑了笑:反正那衣服就算不能穿了,留著當紀念也好啊。一會後,他便也轉身離開城東的涼茶鋪,因為他還要繼續去北門以及南邊的港口區尋找是否有人見過林馨音的蹤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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淩月緣像無頭蒼蠅一樣在月浦城內到處亂撞,隻顧著焦急地到處找人,殊不知其一舉一動正落入暗哨的監視之中。

他的行蹤很快便被人報送至城南金沙街道旁邊的一家茶樓。在那茶樓的二樓某處包廂,一男一女圍著圓桌而坐。男子一手端著茶杯,扭頭透過窗外望著對麵街道附近的一處大宅。女子則在細心聽取著探子的報告,少頃,她便揮手讓探子退下,轉而對著男子說道:“原本聽程明的報告,還以為步千刃和秋陽已在七目嶂聯手收拾掉那些人,沒想到這個淩月緣居然還活蹦亂跳地來到月浦,據說還在尋找那個叫林馨音的女子……看來這兩人的小命倒也挺硬,居然能從曲江一路活到這裏來。”

這一男一女正是莫非塵和路筱迎。莫非塵對步千刃在曲江嘲諷他一事還懷有隱忿,這會自是不客氣地哼了一聲,數落道:“步千刃和秋陽平素自視過高,陰溝裏翻船也沒什麼奇怪。且步千刃不僅讓那兩隻小兔子跑了路,還被反咬一口,也實在有夠丟人的。”

“話雖如此,既然這淩月緣已大難不死來到月浦,那我們是否應該為他洗洗塵?”路筱迎說到這裏又是一笑,眨動著的雙眸閃爍起異樣的光芒:“那時天黑,在曲江匆匆一見,未有細察,不過這少年長得倒也挺俊哩……”

“……”莫非塵鄙視了路筱迎一眼:這個熟女總對些相貌俊俏的童男少年有著變態一樣的執著和喜好,傳聞她暗地裏修煉些不為人齒的采陽補陰之類的邪門歪道,也不知是真是假?在飄雲居內,也僅有月仙子曲紅依一人年紀輕輕便擁有至高的內勁修為,但人家那是居主李雨煙之妹,方有資格修習飄雲居上乘的流雲訣,才能有那番成就。而這路筱迎,看她不到二十五歲的年紀便有頗高的內勁修為,鬼才知道她怎麼走的捷徑?隻怕那些流言蜚語也不全是捕風捉影吧!

“你若喜歡便自己去好了。”莫非塵沒有心思和路筱迎一起去為淩月緣“洗塵”。淩月緣不是他的主要目標,而如今除了他,每個人都基本完成了任務,這讓他有些心焦,甚至少了點前些日子的冷靜:“現在明知道那蘇丫頭正躲在許府,為何我們還待機不動?按我說就應像當初圍攻紅楓山莊一般,不交人便直接廝殺,看他們能堅持了幾日!”

“這又不是那在郊外山腳下的紅楓山莊,而是在月浦城內的中心區,隔條街就是鬧市,且許家是當地許氏宗祠的當家老大,潮汕商幫的龍頭,與官府及諸多幫派交往甚密,又與飄雲居素無過節,豈可隨便把事鬧大?”路筱迎看著那像瘋狗一樣隻知道撕咬的莫非塵,不禁在心裏直搖頭:“反正她們也不可能在許家躲一輩子,總有出來的時候,那時我們再動手,代價便會小許多。”

“哼,她們必是在裏麵養傷無疑,等到她們能出來了,肯定又是生龍活虎的樣子,特別是那個葉悠悠更不是好對付的貨色!”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繩。莫非塵對葉悠悠頗為忌憚,雖聽說她中了劇毒,但似那種狡猾的女人,必定會等到康複完好才溜出來。到時他可沒有十足的把握能將其一舉擒殺!莫非塵的雙眼頓時殺氣更甚:“你也知道許家跟天正盟走得很近,如今我們既與天正盟結怨,難道許家還能隔岸觀火?自是要付出些代價!”

“難道天正盟就好對付?總之,這事還得先請示上頭,若上頭沒有意見,我們自可伺機行事,但也不必非得大動幹戈。反正信使來回也不過數天的功夫,就當是休養幾天又如何?”路筱迎盡量勸服莫非塵冷靜。看他這焦躁的樣子,就算真能廝殺隻怕也是丟命的份。

這幾次針對天正盟的行動完全是由於事前部署的突襲,看起來似是飄雲居占了上風,事實上卻並未真正傷到天正盟的筋骨。許多幫眾因為先前的順利而變得心高氣傲、氣焰囂張,仿佛飄雲居真能在各地肆無忌憚、無所顧忌。但天正盟豈是好惹?且紅楓山莊被滅門的事件已經在江湖上掀起了軒然大波,如今若再在月浦掀起腥風血雨,那說不定飄雲居便會成為江湖公敵,而這絕對不是一件好事。

路筱迎隱隱有些擔憂,現今的飄雲居並非以前那個實力鼎盛、高手如雲的幫派,自經曆過那次變故後,幫裏高手或死或離,折損大半。即便提拔了一些新人,但所謂的飄雲三魔九使的實力早已大不如前。如今幾次衝突過後,幫眾傷亡漸增,若天正盟全麵反撲,飄雲居勉力相抗,也必然拚個兩敗俱傷,那樣的結果又能便宜得了誰?路筱迎實在是想不懂,正常來說,處於低潮的飄雲居自當休養生息、積聚實力才對,為何偏偏在今年驟起風雲?就為了那尚在雲中霧裏、猶如水月鏡花的嵐玉、虹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