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上午,日光正盛。月浦城南,許府大宅所在的寬巷之內仍是人影寥寥。隻是這份寧靜很快便被一陣沉重而悠長的開門聲所擊破。
隨著宅門的敞開,那開門的兩個家仆接著便同時蹲下身,抽出那段厚重的門檻,有點吃力地“嘿喲”著起身,先抬至前院之內,讓出那平整的門口。
跟接著,一陣馬嘶聲響過後,便是由兩匹駿馬所拖著的一輛馬車緩緩地駛出門口。沒了門檻的阻礙,這馬車的車輪便輕鬆地沿著台階的兩側斜坡壓上那宅門前的街道。
“行了,關門。”那馭馬的人是阿海。他此刻正坐在車廂前板的座位上,兩手持著馬韁繩,止住馬蹄的同時,回首朝著那門內的兩個家仆吩咐了一聲。
那兩個家仆見著馬車已經上道,便齊齊應了聲“喏”,將門檻重新安好後,這才關好那厚實的大宅門。
最後,阿海兩臂一揮,呼過一聲,便駕著馬車慢慢由巷子的小路逐漸轉上城南的金沙大街。隔街的商鋪食肆早早便已開業迎客,沿途挑擔擺攤的小商小販也在賣力地吆喝著拉生意,街上往來行人如潮,人聲鼎沸,展現著一個與寂靜的許府截然不同的喧嘩世界。
在這熱鬧非凡的金沙街上行走,盡管行人也會紛紛避讓迎麵而來的馬車,但阿海也難以馭馬疾奔。便在這緩慢的挪移中,馬車漸漸於路口處折北而行,駛向城北方向的郊外。
這頗為惹眼的馬車很早就引起了別人的注意。
臨街的怡致茶樓,二層的某個包廂中,敞開的寬大木格窗戶正對著金沙街道。
路筱迎此時正坐在椅子上,斜傾著身子偎依在窗邊,左手肘屈於窗沿,抬起的左臂手腕輕托著她的下巴。她的右手三指夾著一個小小的白色糯米糍,目光卻未放在這件點心上,而是透過窗戶緊緊地盯著街上那馬車的一舉一動。
待得馬車漸漸走遠,她才將右手捏著的糯米糍送到嘴唇邊,嚼了一小口後才緩緩說道:“好大的馬車,也不知裏麵裝著些誰?”她不動聲息地遠望著阿海駕駛的馬車消失在長街的盡頭,語調卻依然沉靜,甚至連稍微挪下身子的意思都沒有。
“既然如此,那不趕快跟上?這幾天都未見到許府有馬車出行,今次卻突然出現!那麼大的車廂,說不定裏麵便是那蘇丫頭和葉悠悠!”一旁的莫非塵早已從椅子上彈起身來,見到路筱迎那悠閑的樣子,頓時更是焦躁:“那還坐在這裏幹什麼?若是等到她們駕著馬車出了城門,一提速疾奔,暗哨便跟不上了!”
“可是我見那馬車似非往城東而去,而是慢騰騰地駛向城北。”路筱迎仍是瞪著窗外出神,咬過一口手裏的糯米糍後才繼續說話,全然不顧那神色煩躁的莫非塵:“聽程明說,在七目嶂之時還見到歐陽世家的三個小字輩,應是趕來救援無疑。且那蘇丫頭也是一路東行,照道理來說,這次應該也是出城東直奔福州才對……”
“使詐而已罷,那來這麼多顧慮?!或許她們會折向贛州也說不定!”莫非塵想不通路筱迎這時候還有心情慢悠悠地推理前因後果,要知道如今時間寶貴,若再次讓蘇若雲從他手裏溜走,但他可要怎麼交差!?
“嗯。不過在城北的金山郊外,還有一處許府的私園,名曰熙園。也或許這車裏載的隻是去熙園會見許卓書的客人罷了。”路筱迎終於對付完了手中的糯米糍,這才回過頭來笑看著那急得滿頭冒煙的莫非塵:“據暗哨報告,昨晚那叫林馨音的小丫頭也來造訪許府,可也真湊巧!而且她身邊還跟了一個年輕的男子。隻是這男子的身份目前還是一個謎……你不覺得這其中似有蹊蹺麼?”
“就算是外來的幫手,如今又能如何?說到底,還不是因為你硬要阻止,要不然,當前天確認蘇丫頭已在許府之內時,便應即刻動手才對,還可免了那後續的麻煩!”莫非塵說到這裏就有點惱火,如今時間拖得越久,變數便越多,誰知道再過幾天,情況又會有什麼變化?
“不管如何,還是跟上去看看才是正經。”莫非塵已經暗下決心,就算路筱迎不隨行幫忙,他也要自己一人出發。當他話音剛落,卻看見路筱迎仍是沒有動身的意思,相反她還悠閑地伸手從桌上的小碟子中拿走了最後一個糯米糍。莫非塵此刻不禁皺起眉頭說道:“你還真喜歡這種點心!在這裏窩了三天,看你吃了三天的糯米糍!光看都也膩死了,你就不能換個新花樣?!”
“哎呀呀……小時候沒吃夠的份,這會有機會了自然是要補足。話說回來,我喜歡吃什麼,又與你何幹啦?”路筱迎嬌豔一笑,再咬過一小口糯米糍後,嘻嘻地笑道:“看你現在這心焦的樣子,就是要跟蹤的話,隻怕不到幾步便會被對方發覺你的殺氣!說不定還未等到你出手,對方便反手把你宰了!而且,或許那蘇丫頭現在還好好地躲在許府裏頭的不知何處呢。”
“那你又知道那車內必然坐著高手?”莫非塵反唇相譏:“如要知道那蘇若雲躲在何處,你隻需略施功夫在許府內小逛片刻不就知道了?看你就像是消極怠工的樣子,若讓上頭知道,那可怎麼交代?”
“我隻是在積極地享受這難得的時光罷了。”路筱迎也不生氣,仍是一副笑臉,慢慢地回應說:“而且我也隻是受命來協助你而已,若無法完成任務,最該想想怎麼交代的人也輪不到我啊?”
路筱迎的任務職責確實隻限於“盡量協助”而已,自然不會無故出頭打前鋒。至於私闖許府偵察這事?對於輕功頗為俊俏的她來說,要做到無人知曉的地步也並非難事,但她卻無心思全力以赴這個麻煩事。事實上她也不想主動挑起事端,以免承擔後續的任何可能性後果。對於現在無事一身輕的她來說,多一事自然不如少一事,更何況她在幫內的階級還比莫非塵高了一點點,憑什麼她要由莫非塵的意思來行事?
總之,在沒有百分之百確認對手方的底細之前,她,絕對不輕易動手。
這也是她自昨晚之後所總結的經驗教訓。
“好,好,好,那你就盡情享受吧!”而就在這時,莫非塵卻偏偏那壺不開提那壺:“是了,你昨夜可又享受得如何了啊?莫不是熱情如火,以致燃紅了半邊天!”
“嗬嗬,確實有點出乎意料。”路筱迎麵不改色地笑著說:“不過,好歹也算是把那淩月緣和隨行的小丫頭趕出了月浦,免得讓這幾個人一會合,徒增些難纏的對手。所以你還要感謝我才是,可別再說我沒幫你了!”
“哼!”氣急的莫非塵,一個轉身,便頭也不回地衝出包廂而去,氣勢洶洶之餘還撞翻了一隻椅子。
“砰砰”幾聲過後,椅子倒地,四隻椅腳齊齊指向那已經看不到莫非塵身影的門口。
路筱迎仍是笑著享用她手中的糯米糍。隻是再過片刻,這笑容便也漸漸地消失了。
她還在回想昨晚的事件。
那時候,她還使用了媚術的。按道理說,應該不會有任何男人能避得開才對。
而且看那淩月緣的最初樣子,應該是確實中了招才對。既是中了招,便不可能會輕易清醒。
但為什麼他還能清醒過來?那個驚閨的響聲,不可能有喚醒人的作用。難道他還真有那種不可思議的定力,實際上從一開始就沒有中招?
不可能啊。
路筱迎思考了好一陣,仍是不得其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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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海所駕駛的馬車上,寬大的車廂內,此刻隻有兩個乘客。
林馨音正坐在車廂內靠近車窗的位置,但她並未抬起手掀開窗簾,隻是聽著車外那喧嘩的聲音漸漸地沉寂下來,直至隻剩下車輪壓過道路的聲響和奔騰的馬蹄聲。
不知過了多久,車廂也變得顛簸起來,似是道路變得不太好走。
她對麵坐著的人是柳千裏。之前他也是一直靠在車窗邊,豎起耳朵不知在傾聽著什麼。
突然地,車廂猛地一彈,仿佛上了一個陡坡後又猛落下來。這突然的動靜使得林馨音輕呼了一聲“哎呀”,接著便趕緊以雙手按住車座上的軟墊。
柳千裏的思考仿佛也被打斷。他回過頭來,還沒說話,那車外阿海的聲音便透過門簾傳了進來。
“裏哥,不好意思!剛剛車輪不小心輾到石頭!”
“嗬嗬,沒事。”柳千裏不以為然地回應著阿海。他看到對麵的林馨音有點慌張的樣子,便安慰說:“山路是崎嶇了點,馨音可要坐好了。”
“山路?”林馨音忍不住抬起手揭開一角窗簾,雙眼朝外一看,便見著四周山林青翠遍野,遠處則是重重疊疊的魁梧山巒一目望不到盡頭。當她稍微低頭一看,卻不由得倒抽了一口涼氣:這馬車不知何時竟已是行走在頗為陡峭狹窄的山道上,外側便是那高不可測的懸崖峭壁,車輪軋開的一些小石子“咚咚咚”地彈開草叢、滾落山崖,即刻便連半個影子都再也追尋不著。
她原以為那熙園隻是在月浦郊外的某處平野上,沒想到卻是在這樣的深山老林中。這明媚陽光照耀下的漫山遍野的翠綠景色雖是美好,但行走在這樣危險的山路上卻是讓人膽戰心驚。她再掃過幾眼後便趕緊拉下窗簾,不敢再看,心中暗想還好昨晚沒有硬要即刻起行去熙園,否則夜行這般恐怖的山路,那簡直就是在賭命……昨夜還真是無知者無懼!
“很久前便聽卓書說去熙園有一段比較難走的山路,或許就是這裏了。”柳千裏也揭開窗簾看了看周遭的環境,隻不過他的那一側所見盡是高聳的山壁,不似林馨音從車窗往外看去猶如懸浮於半空中一般的感覺。但他見到林馨音那驚慌的樣子,便也猜得出馬車如今應是行走在山腰處的陡峭山路上。
“這熙園怎會是在……這樣一個交通不便的地方呢?”林馨音忍不住提出疑問。她也知道人家喜歡把私園建在那裏是人家的事,隻是她還是覺得有點奇怪,莫非這是要展現熙園那與眾不同的清雅和主人喜愛接近自然的情趣?
“老實說,我也不懂他們在想什麼?”柳千裏調皮地裝著壓低聲音偷偷說話的樣子,就像是怕自己在說許府的壞話會不小心給阿海聽到一樣:“不過,大凡選在這般偏僻難走的林野之中營造私園,或許是要表達主人遠離喧囂、不落塵俗之意?”
接著,柳千裏笑過幾聲後,便繼續解釋說:“但是,這選址應該也是與此地出類拔萃的景色有關。以前聽卓書說熙園另有別名為杏園,便是因為這園林乃是圍繞紫茵岡而建,這紫茵岡上密布杏林,其中百年老樹比比皆是,甚至還有一株極為稀罕的千年銀杏哩!若是要在平地自造私園栽種樹木,待得長成那蒼天古木卻不知要多少代人的功夫,但若能選中一處妙趣叢生的山崗,以此為基礎來構建園林山莊,那就脫俗雅麗得多了。”
“原來如此……嗯,千裏對那熙園了解得多麼?”林馨音今天第二次聽到關於熙園和千年銀杏的事情,頓時心中又燃起一種濃厚的興趣。
難道這熙園的名聲真的是那麼顯著?葉悠悠也知道這其中的來曆,呃,不過,對於那種有著不良企圖的職業大盜來說,搜集各種千奇百怪的情報說不定就是她的愛好兼專長。
至於柳千裏?他本來就是許卓書的朋友,從對方那裏聽來一些故事,也沒什麼奇怪吧……
“隻是了解一些,許多都也是從卓書那裏聽來的。”柳千裏的解釋不出林馨音的意料之外:“實際上,今日我也是第一次去熙園,所以也是好奇不已。”
“特別是那株千年銀杏,聽卓書說了好幾次,難得今次有這機會,那更是要好好觀賞一番。馨音,到時你也要去看看啊。”柳千裏的眼睛裏閃現著點點光芒。
“嗬嗬,有空就去吧……”林馨音現在的心裏仍是在關心淩月緣的下落,這是她心頭裏的第一要務。雖然她也對千年銀杏有著難得的興趣,但還是要等到心中的大石頭落地了,她才有那番心情去觀賞觀賞。
當注意到這山路崎嶇難走,來回耗費時間頗多時,她又開始隱隱擔心著,生怕若時間拖得太久,說不定淩月緣又會提前離開,那樣的話,自己豈不是又會白跑一趟?
就在她揪心不已時,又聽到了柳千裏的問語。
“是了,馨音,你那兩個朋友,今天為何不一齊來熙園呢?”
林馨音愣了少頃,便回答說:“她們還有些事,不便同往。”她現在也想不到要怎麼跟柳千裏說明那錯綜複雜的故事,而且也沒下定決心要說清楚葉悠悠和蘇若雲的來曆。畢竟在目前的情況下,少一個人知道這其中的緣由,起碼也不會是壞事。
“也好,那就讓她們好好休息吧。”柳千裏笑了笑,也沒有深究原因。
他再度倚在車窗邊,不一會便似乎重新陷入了思考,又似是在傾聽著什麼。
這山路漸漸地又變得平穩了一些,穩穩似有在下坡的感覺。
那嘈雜的車輪聲和馬蹄聲漸漸輕了少許。而又有什麼聲音是隱藏在那細微的風聲之中?
聽起來,就像是一陣斷斷續續的奔跑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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