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那是一位美麗無比的少女
身為仆人的人們都很早起。
他們幾乎在破曉之刻便醒來,並且為了隨時接到主人的召喚不至於失禮,必須要迅速梳洗完畢、打點好儀容。身上的服裝在前晚就寢之前就要徹底撫平掛好,避免皺掉;如果發現皺起之處,則要灑些水,用熨鬥好好地燙平。
尤其是身為執事,不僅要注意儀容端正,還要要求自身的品味。無時無刻都必須把自己打點得完美無缺,行為舉止還要充滿紳士風範。
馬克·馬多克雖然還隻是個少年,但仍然擔任起這幢洋房的執事一職。
當然,隻要是執事,就不能出現例外。馬克也是在破曉時分就得起床打點儀容,並且為了能夠完美地回應主人的要求,而開始做起萬全的準備。
洗好臉,取出襯衫、長褲以及燕尾服,確認這些衣服上頭沒有髒汙與縐褶之後將之穿上,並仔仔細細地將愛用的圓框眼鏡擦得發亮。然後前往廚房,在爐灶上點火燒水,同時利用水沸騰之前的這段時間,擦拭早餐將會用到的餐具。
「呼啊……早安。」
就在他做準備的途中,其他仆人也陸續起床。一邊打著嗬欠,一邊進入廚房的人是一位頭上到處都可以看到亂翹的發梢的黑發少女。少女有著褐色肌膚與琥珀色的雙眸,雖然年僅十三,但還是以一名女仆的身分賣力工作著。
「艾霞,早安。」
「馬克先生,您起得真早。」
看到覺得自己輸了而嘟起嘴的少女,馬克送出了一個微笑。
「這隻是偶然罷了。別說這個了,你是不是該把頭發梳理整齊一點比較好?」
女仆少女艾霞一臉不滿地卷著自己的頭發玩。
「為什麼會這樣啊?睡前明明就好好梳理過的,為什麼到了早上就會這樣亂成一團啊?」
看著艾霞嘟噥著往洗臉台走過去的背影,馬克也隻能苦笑。
擦好餐具之後,爐上的熱水也正好沸騰。判斷主人差不多該起床了的馬克,開始準備衝泡紅茶。這幢洋房的主人心胸非常寬大,就連仆人們都可以自由地享用紅茶。
衝好包含主人的份在內的三杯紅茶之後,梳好頭發的艾霞才總算回來了。不過與其說她是梳好了頭發,看起來更像是把亂翹的頭發硬塞進頭巾裏頭……
「艾霞,紅茶已經衝好了。」
「哇!謝謝你,馬克先生!」
看到艾霞因為一杯紅茶就興奮不已,馬克豎起了一根食指,淡淡地告誡:
「多明尼克先生還在睡喔,你太大聲了。」
艾霞慌張地掩住嘴,然後乖巧地喝起了紅茶。馬克也在她身邊坐下,享用著早晨的紅茶。
叮鈴叮鈴——
小小的鈴聲彷佛抓準時機似地響起。
「哎呀,似乎在傳喚了。」
「咦,這麼快?」
「因為昨天睡了整整一天啊。」
「雖然你說睡了,但主人還是抱著書到處亂晃啊?明明身體不適……」
這幢洋房的主人前幾天明明就發高燒病倒了,然而一旦退燒之後卻又馬上起床在屋子裏麵亂晃。艾霞發現這樣的主人之後,也不顧自己是仆人的立場,狠狠教訓了主人一番。
馬克將茶具放在托盤上麵,離開了廚房。
仆人的起居區域在地下。雖說是地下,但跟地下室卻不太一樣,隻有一半埋在地麵之下。房間設有窗戶,不僅采光沒有問題,通風也很良好,不會過於潮濕。尤其在這個季節,這裏比屋外涼爽,算是生活環境相當舒適的區域。
從地下登上石砌的台階,便會來到寬敞的玄關大廳。這裏的屋頂挑高到二樓,地上鋪著精致的地毯。
主人的寢室在二樓,所以馬克接著登上通往二樓的階梯。這邊的樓梯采用木頭製成,有著由家俱師傅精心製作、散放著溫潤木頭光澤、裝飾華美的扶手。階梯旁的牆壁上規則地掛著褪色的繪畫,都是些風景、靜物畫,沒有看到肖像畫。
來到二樓之後,馬克站在主人的寢室前麵,輕輕地敲了兩下房門。門上雖然雕著小小的新月型花紋,但仔細一看,就可以看出那是隻有單邊的翅膀。
「小姐,您叫我嗎?」
馬克當然不會犯下貿然開門的初級錯誤。過了一會兒,傳來同意他入內的回應之後,他才轉動上頭雕有樹葉花紋的黃銅製門把。
開門之後,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張帶有頂蓋的大床,讓人聯想到月夜的圓形透光花紋的淡紫色垂簾從頂上垂下,簾幕的另一端有個小小的影子晃動著。
「……是執事嗎?」
「是,我端了紅茶來。」
淡紫色的垂簾自內側緩緩敞開。
由簾幕內現身的,是一位以一家之主來說,顯得年輕了點的少女。翠綠的眼眸中帶著些許陰霾,肌膚光滑雪白如瓷,麵容則彷佛精雕細琢的玻璃工藝品。細絲般的頭發雖是豔麗的金色,但很可惜地卻修剪到還未及肩的短發長度。
少女名叫耶露蜜娜,這座在城鎮中占有寬廣腹地的洋房的主人便是她。她在睡衣外頭套上單薄的襯衫,是一位雖然不至於豔光四射到讓人不知該把眼光往哪兒擺,但還是會讓來到她身邊的人不禁歎息的美麗少女。
「……準備真周到。」
盡管她的聲音猶如銀啼鳥那樣地清脆繚繞,但本人卻彷佛是對這音色很反感似地極度沉默寡言。
馬克打算將茶具擺放好的時候,發現小邊桌上頭放了一盞熄滅了的提燈。
「話說小姐……」
「……什麼事?」
「您昨晚有好好地休息嗎?」
「……………………我有好好地躺在床上。」
看樣子又通宵看書了。要是給艾霞撞見,肯定又會狠狠地訓她一頓。馬克想像著那種景象,露出苦笑。
「您要起床了嗎?」
「……要。」
「要我請艾霞過來嗎?」
少女的翠綠眼眸閃爍片刻,最後搖了搖頭。
「……等喝完紅茶再說。」
「明白了。」
在主人說「可以退下了」之前,執事都必須在一旁伺候。
傾著茶杯,呼出滿足氣息的耶露蜜娜是一位如外表所見的十六歲少女。從了解她身上所背負的某些事物的馬克看來,那種理所當然的模樣令人鬆了一口氣。
馬克佇立在啜飲著紅茶的主人身旁,估量著何時該添加第二杯紅茶時,耶露蜜娜怱地抬起了頭,視線朝向窗外的遠處——
馬克雖無法看見那兒有些什麼,但很快他便得知有人影從門口竄了進來。
耶露蜜娜以平穩的聲音低聲說道:
「……有客人。」
「這麼早嗎?」
「……似乎是郵差。」
「明白了,我去收件。」
馬克退出寢室時抬了抬頭,看到耶露蜜娜眼中閃過一絲陰影。
馬克打開玄關的門,門口站了一位略顯吃驚的中年男子。男子頭戴郵差帽子,肩頭掛著一個大大的肩包。
郵差看見馬克,露出親切的笑容。
「您是這幢洋房的人?」
「是的。」
「啊啊,太好了。我正在猶豫該不該在這麼大清早的時間敲門環呢。」
「辛苦您了,請問有郵件是嗎?」
「是的,有貨送到。」
郵差帶著親切的笑容,彷佛忍不住要跟對方好好打個交道似地伸出右手。然而那隻右手上握的,卻是一把手槍。
事情發生在轉瞬之間——
馬克輕輕握住彈膛轉輪,就這樣如扭開水龍頭似地順時鍾旋了過去。手槍沒有擊發子彈,反而似剝橘子皮般從郵差手中溜了出來。
郵差雖然動了動食指,但原本應該在他手上的「貨」已經在馬克手裏了。
馬克滑開轉輪,開始檢查手槍。
「林布蘭公司製造的雙扳機結構式左輪手槍,俗稱葛雷亞姆,裝彈數六發,保養得很好,至於口徑則是點三七吧。這是一把穩定、很少誤擊的槍,並且是以保安官為首,頗受大眾愛用的槍。不過,你沒有關上保險呢。」
郵差的笑臉愈來愈僵,不過他的判斷還是既迅速又確實。就在馬克檢視手槍的同時,他已經從肩包裏頭掏出另一把槍。
這把就不是左輪手槍了。馬克像是要感謝好友一般伸出手,如同跟郵差握手似地握住了槍。他的拇指伸進了擊鎚之間,食指則插進扳機的後方以阻止手槍擊發,然後像轉門把般上下一扭。
第二把槍也輕易地從郵差手上抽了過來。
「史提姆拉達公司製的裝飾槍,俗稱偉·邦。雖然不敵左輪手槍的通用性而遭到停產,但卻因為可以使用自行調配的高火力特製彈藥,所以是把到現在都還沒有退役的名槍。就算當古董收藏也是價值不菲。」
郵差的臉色轉為蒼白。但盡管如此,他畢竟是個職業級人物,抱著賭上最後一把的心情伸手到肩包裏頭之後,順著抽出物品的動作一口氣揮出——他手上拿的是一把大型小刀。
雙手被兩把槍塞滿的馬克,有如撤走料理般往後退了一步,小刀連燕尾服的邊也沒沾上,就這麼揮空了。
郵差雖然馬上重新擺好架式,但這時馬克的一隻腳已經彈了起來,皮製鞋尖直接命中郵差握著小刀的手,讓小刀從他手中脫落。
當小刀飛舞在空中的時候,馬克用單手拿妥兩把槍,接著像是莊家發牌似地食指和拇指夾住掉落下來的小刀。動作流暢得足以比擬小醜的雜耍。
「喔……這玩意兒我個人很有興趣。鍛刀鬼才莫德雷特兄弟所打造的單點精雕小刀。他們的作品基本上沒有失敗作,但這把刀還是在那之中足以稱之為傑作的第四十號名刀呢。」
刻在小刀刀鍔上的流水號是『ⅩLⅢ』,這可不是花了大把鈔票就有辦法人手的玩意兒。馬克發出感歎的聲音時,郵差已經戰戰兢兢地舉起了雙手。
「哎唷?這些就是全部了嗎?」
「……正是。」
「那麼需要簽收嗎?」
「……不用。」
「請問寄件人是哪一位?」
「帝諾幫的阿爾巴·帝諾先生。」
「啊啊,是那一位啊,他還真熱心。」
郵差——本名泰德·隆夫特。原本是一位「殺手」的他在這一天,連同所有的吃飯工具一起,喪失了在黑社會的信用。這之後的他因為無處可去,所以就繼續著郵差的工作;然而卻因為擁有豐富的黑幫相關知識,被當作一個博學的郵差而小有名氣。
閑話休提,現在的郵差隻能嚇得勉強擠出顫抖的聲音說:
「您、您真清楚呢。」
「唉……我也曾經投身於黑社會當中啊……」
——不過因為前幾天反被目標擊敗而金盆洗手了……
然後,馬克回想起了前幾天發生的事情。
※
當夕陽開始西下,天空從群青色開始轉變為紅蓮色。那顏色因為煙塵而顯得朦朧,看起來就像某種物體正在燃燒似地格外不祥。展開雙翼的巨大影子,交錯飛舞在暗沉的紅蓮色天空中。
影子應該是赫鷲吧?是大陸原住民將之視為神的使者而散畏著的靈鳥,同時也是開拓民無比忌憚的凶鳥。因為開拓民認為隻要凶鳥一開始嗚叫,就會有死者出現。確實,以鳥類而言,沒有其他品種的鳥類擁有如此巨大的身軀;而無論是靈鳥還是凶鳥,這種鳥都充分具備了令人類感到敬畏的條件。
雖然聽說在開拓民的濫捕之下,赫鷲的數量減少了許多,但每到了這樣的黃昏時分,這種鳥就會像這樣現身;有如到了現在,仍在守護著這個偉爾德伯恩大陸一般……
黃昏的天空下,巨大的鐵製列車在將道路攔腰斬斷般延伸出去的鐵路上飛奔而過。列車噴發著燃燒煤炭所造成的黑煙,附近的木造民房無不軋軋作響。盡管開拓時代已經宣告結束,但列車仍然帶來許多想要一探大陸深處奧秘的獵人們。
有一個男人正俯視著這樣的洛克渥爾街景。
男人穿著下擺足以曳地的漆黑大衣,手上套著黑色皮手套,頭上戴了一頂寬簷帽,帽子壓得低低的,臉上暴露在外的皮膚隻有從下巴到鼻尖的些許範圍。這身衣服簡直如同吸血鬼抗拒著陽光般的緊密。
男人——馬克·馬多克輕輕將寬簷帽往上一推,接著從口袋裏取出手帕。
「——還真是……熱啊~~」
與其說是呻吟還不如說是已經完全脫力的聲音,聽起來還很年輕。
從寬簷帽下露出的臉龐,彷佛認為麵帶微笑是種義務一般,男人的微笑帶著摻雜幾分苦笑感覺,唇角也被汗水沾濕。盡管男人摘下愛用的圓眼鏡,拚命擦拭滴下來的汗水,但那一條薄薄的手帕在轉眼之間便濕透了。
馬克灰心地打算將手帕收進口袋,身子就這麼一歪——
看來是因為太熱而導致意識蒙朧吧?就在他差點從屋頂上摔下來的時候,才猛然驚覺地重新站穩。
這都是因為他以那樣厚重的穿著,在如此酷熱的天氣之下走了一整天的關係。其間失去的水分想必都快足以致命了吧。雖然這是他想先了解目標的相關情報而做出的行動,沒想到卻完全造成了反效果。
——啊啊……對了,目標。
想到這裏,馬克硬是擠出了力氣站起身子。位於離市區稍遠的一個區域裏頭,有著一幢與這充滿塵埃黴味的小鎮極為不搭調的建築物。
正門看起來像是搭配了植物精雕飾條,高雅的牆壁則有如在宣告「有膽盡管來弄髒看看啊」一般,以白色的石材搭建而成。建在足足有一整個街區那麼寬廣的庭園之內的石造洋房,簡直要讓人誤會自己是不是處在國籍不同的上流世界之中。
重新確認洋房的外觀,馬克的嘴角扭曲了一下。
「這情況——分明是異常。」
馬克不管自己這身打扮也相當詭異的問題,低聲吐出這樣一句話。不光是打扮,他還爬到了民房的屋頂上。雖然攀爬的模樣沒被別人撞見,但佇立在民房屋頂鬼鬼祟祟的模樣卻是異常到要是給保安官看見,肯定會被立刻帶走的程度。
撇開這些,眼前這幢夠資格列入觀光景點的洋房,也確實是異常的存在。照理來說,從一個與樸實小鎮這麼格格不入的房子前麵經過,想必會忍不住多看上幾眼,但是過往的行人卻沒有一個停下腳步……
並非是無視,也不像有所避諱,就隻是視而不見。
馬克從大衣裏麵掏出幾天前拿到的周刊契約者之後攤開。周刊契約者是在這塊大陸上出版的簡單印刷品——在大開紙的兩麵印上受到關注的事件與通告。其中一張刊登了招募仆人的廣告,地址就是前方那幢房子。
既然在招募仆人,就表示那幢房子的住戶才剛入住沒多久吧。但是,在那之前住了什麼人?甚至該問那幢房子是幾時建造的,都沒有留下相關的紀錄。能夠找到的,隻有這張周刊契約者上麵的幾行記載而已。
「稍微找找看好了……去吧,(古夫·林)!」
在這聲呼喚出現之後,馬克的腳邊開始蠢動。蠢動的是「影子」。有如大衣的延長般延伸而出的黑影,像是生物,又像是有自我意誌似地蠢動——彈出。
彈出來的影子就像剛織成的天鵝絨那樣細細地散開,接著又如同樹枝般畫出歪扭的輪廓,轉瞬間便奔了出去。越過無數屋頂,為許多房子的牆壁增添色彩之後,集中到前方的洋房去。
扭曲的影子以一副要入侵洋房腹地的態勢往大門延伸過去——不過,卻在這邊突然地中斷了。與其說它是被某種東西擋住,更像是再往前就不存在了那樣。
影子繼續往牆麵延伸過去,但也遭到同樣的命運。到最後,影子如同密林一般包圍洋房,但末端還是以房屋的腹地為界線被幹淨俐落地切開。看起來就跟丟在四散的鐵沙上的磁鐵沒兩樣。
「……唔,連侵入都辦不到嗎?」
馬克很感慨似地這麼小聲說罷,伸往四方的影子又集中回馬克的腳邊。
如果有人從空中看到這種景象,應該不會覺得在那兒的是一個人類吧?雖然集中的影子的碓是從馬克的兩腳底下伸出,但卻不是人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