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琉璃貓所追求的羽衣
「……我明白了,時間是什麼時候呢?」
聽來沉痛的聲音從耶露蜜娜口中發出。
——這聲音……是馬克嗎?
眼前景色有一半被白布蓋住。看起來應該是手套。應該是又碰到了什麼難題而抱頭煩惱吧。
那隻手放下之後,出現在眼前的是白發的少女——要。
「現在開始吧。」
接著是一道與馬克相反,相當滿足的聲音。應該是發生了什麼值得高興的事情。
——我也可以變成像她這樣笑嗎……
要跟耶露蜜娜不同,表情變化非常豐富。才剛剛看過自己有多麼麵無表情,接著馬上看到要變化豐富的表情——好羨慕——讓耶露蜜娜有了這樣的感覺。
「這可不行。我還沒打掃完畢,也需要耶露蜜娜許可。最快也要中午才可以吧?」
「真拿你沒辦法。那快點去請求批準吧。」
也不管馬克已經說不出話,要相當不滿地這麼說。
——原來如此。這是那一天的事情啊……
在潔諾芭和逢魔到來之前沒多久,要的傷勢終於痊愈了。以耶露蜜娜的立場來說,就是自己犯下一個實在不該犯的錯誤那一天的記憶。
※
「……購物?」
聽到馬克的請求,耶露蜜娜稍稍歪了歪頭。
恰人的陽光灑落陽台。在雪白的桌上,放著一如往常的茶組。
享用著早晨紅茶的,是身穿身琉璃色洋裝的少女。她晃著及肩的金發,一對翠玉眼眸不知望著何處。麵貌纖細得猶如玻璃精雕,但臉上卻像人偶一般,沒有任何表情變化可言。
馬克一邊窺探著主人的側臉,一邊略顯沉痛地點點頭。
他身上穿著一如往常,沒有任何皺褶的燕尾服,在可愛的圓眼鏡之後,是有點困擾的微笑。結束早晨的打掃工作,給耶露蜜娜送上紅茶的馬克,提出希望下午可以休假的要求。
「有什麼急需的用品嗎?」
感到不可思議地發出聲音的,是在寢室這邊,正以不太可靠的動作整理花瓶的少女——艾霞。
艾霞也是一如往常,一頭亂翹的頭發配上白色的頭飾。原住民特有的琥珀色眼眸與褐色肌膚。身穿群青色連身裙和圍裙,一如往常的女仆打扮。
如果是洋房需要的東西,按照慣例都是向多明尼克申請之後,累積到一定程度再一次采購。根本不需要特地向耶露蜜娜申請,所以艾霞的疑問也是理所當然。
馬克推起滑落的眼鏡,勉強裝出一個微笑。
「不,雖然沒有到急用的程度,但算是差不多需要補充了吧。」
見馬克回答得不乾不脆,耶露蜜娜和艾霞一同歪起了頭。
實際上,馬克希望得到「不準」的回答。如果他把狀況解說清楚或許就可以順利得到這個答案,但要說明理由隻會把事情搞得更複雜。
「……你要去買什麼?」
「啊……總之,算是服裝。」
「這麼說來,馬克先生總是穿燕尾服呢。」
「……原來如此。既然這樣就慢慢挑選吧。」
聽到耶露蜜娜寬容的回答,馬克有種最後的希望破滅的感覺。
「……錢夠用嗎?」
「啊……這個部分的話,之前有拿到一些退款了……」
馬克之前曾在擔任耶露蜜娜隨從時大大破費。正當他因為此事而情緒低落的時候,總管多明尼克似乎覺得這樣的他太可憐,於是從洋房的日常經費之中,將金額明碓的部分支付給了他。
對在幾天前被強盜洗劫一空,身無分文的馬克來說,多明尼克簡直有如慈悲之神。
「……那就好。」
耶露蜜娜對這個話題沒啥興趣一般,將視線轉回手邊的書本上。見她的態度好像有點鬧別扭的感覺,馬克不禁疑惑。
——……啊!這時候我應該要說缺錢,然後向她申請經費嗎?
從耶露蜜娜的性格來看,這種情況也不是不可能。但看著她已經將全副精神專注在書本上、麵無表情的側臉看來,也不好現在才開口了。
馬克表現出失望的態度,艾霞則以一雙充滿好奇心的眼神看過來。
「馬克先生,你平常都穿些什麼便服啊?」
「咦?啊啊。我大致上都隻穿工作服,所以其實沒有便服。在房裏也是這樣吧?」
「那就表示今後有機會看到馬克先生穿便服的模樣了!」
被這麼一說,馬克才發現艾霞誤解了。不過因為他自己沒有確實地說明,艾霞會誤解也是當然的,讓她這樣誤解下去可能會有點問題。
「不,不是要買我的衣服。」
「咦?那是誰的?」
看到艾霞疑惑地問道,馬克死心似地回給她一個微笑。
「是要的。她也沒有像樣的衣服對吧?」
馬克之前以「願意接受一個隨意的請求」為條件,向洋房內的仆人之一——要進行委托。
在那之後,要不是因為發燒昏睡、就是因傷休養,沒什麼機會跟她交談,到最近好不容易恢複到醫生準許她出門的程度了。
然後要的請求是——
——想要衣服——就是這樣。
馬克也很清楚女性的服裝不便宜。對缺錢的他來說這個請求確實很令他心痛。但馬克既然是一個契約者,就不能擅自毀約。
沙——不知為何,書本突然從耶露蜜娜手中滑落。
馬克急忙將之撿起,耶露蜜娜則是相安無事地繼續讀書。雖然隻是一種感覺,但總覺得她的表情比平常更冰冷……
另一方麵,艾霞似乎不敢相信馬克說詞似地瞪大了眼睛。
「我說了什麼奇怪的話嗎?」
「咦?咦咦?因、因為,馬克先生,你不買自己的衣服,卻要幫要小姐買衣服嗎?」
「欸,因為跟她講好了啊……」
「那、那麼,所謂的購物,該不會是要兩、兩個人一起到鎮上去?」
「因為我不知道要的喜好以及尺寸啊……」
不知為何,艾霞覺得這樣很不妥似地手忙腳亂。馬克疑惑地歪了歪頭,耶露蜜娜以不帶任何感情的聲音說道:
「……艾霞,不要隨便追問別人的私事。」
這句話雖然非常有道理,卻不知為何冷漠到有點無情的程度。被提點的明明就是艾霞,但沒有任何直接關連的馬克卻感到壓迫。
馬克不禁退後一步,耶露蜜娜以人偶般的冰冷眼神看過來。
「……過中午才要出門對吧?」
「呃,是的……」
「……我明白了。你就去吧。」
耶露蜜娜的聲音聽起來帶著些許的失望情緒。
馬克陷入一陣以前也有過類似情況的錯覺,但還是行了一禮,退出了房間。
※
因為下午要外出,必須在上午把所有的例行工作搞定。馬克忙進忙出了好一陣子,廚師瑟莉亞大概是因為情況特殊而出麵幫忙。
她那種絲毫不打算玩弄馬克的態度,令馬克想著「今天到底吹了什麼風」而困惑,但還是確實將午餐送給了耶露蜜娜。好不容易完成工作的馬克也接著用餐。
來到玄關大廳之後,要已經先下來了。跟她在一起的是一身酒保般白襯衫搭配合身長褲打扮的高挑女性——瑟莉亞。
她才剛剛幫過馬克的忙,這會兒又出麵照顧要了。說不定她的個性其實很會照顧他人?那為何平常總是喜歡欺負馬克呢?
「我說,這樣不奇怪嗎?」
「毫無問題。自信點。」
馬克雖然不知道她倆在說什麼,但兩人似乎也還沒發現馬克已經來了。盡管對瑟莉亞的舉止感到奇怪,但馬克還是先出聲打個招呼。
「等很久了嗎?」
要不知為何慌了手腳跳了起來。瑟莉亞則是彷佛看到一個需要照顧的妹妹般微笑著。這毫無疑問不是會對馬克露出的表情。
要身上穿著深藍色的連身裙。跟女仆們的工作服不同,裙擺鑲滾著蕾絲花邊。上半身是純白的針織衫。她從肌膚、頭發到眼睫毛都是白包的。光看外表,會讓人覺得她或許跟耶露蜜娜一樣是哪家的千金吧。
——如果她不要對刀刃那樣念念不忘,應該會有很多人受到吸引吧……
要有事沒事就會亮刀子,甚至偶爾還會對馬克說出「讓我砍看看」之類的話,以他的立場來說感覺實在很複雜啊。
馬克先觀察過要的模樣之後,發出覺得有點意外的聲音:
「話說,我這是第一次看你穿便服呢。」
「哼。這是跟耶露蜜娜借的,不是我的衣服。」
「很適合你喔。」
馬克老實地說出感想,但要不知道是因為害羞還是怎麼了,隻見她雪白的雙頰突然如紅甘實般泛紅,並且別過臉去。然後又悄悄瞥了一眼馬克,接著發出不滿的聲音:
「怎麼,你打算穿這樣出門?」
馬克還是一身跟工作時沒兩樣的燕尾服打扮。
「除此之外我沒有其他衣服了。就放我一馬吧。」
「你啊……是不是應該先幫你選幾套衣服?」
「艾霞也對我說過一樣的話。但是呢,已經說好今天是去挑選你的衣服啊。」
實際上,馬克以前從沒有過想花錢打點自己的念頭,現在也沒有。但不知為何從到了這幢洋房工作以來,他總是把自己弄得破破爛爛的。就這個層麵來說,準備便服替換似乎是一種沒有意義的行為。
要雖然不服氣地皺起眉頭,但最後還是放鬆了嘴角。
「算了吧。出發了。」
正當要走出玄關,馬克也打算跟上去的時候——
「執事。等等。」
瑟莉亞叫住馬克。他一轉頭——
「——捉住吧,(魯·格)。」
突如其來的低語讓馬克無法抵抗,就這樣被往後拖去。往後倒的馬克感覺到脖子有一點點刺痛,整個人僵住。瑟莉亞莫測高深地帶著貴婦般的笑容,將飛鏢抵在馬克脖子上。
「你、你這是幹什麼……?」
「要妹妹現在身上沒有配刀。別看她那樣,她其實相當不安。你要好好照顧她。」
瑟莉亞一本正經地這麼說,馬克卻睜大了眼睛。瑟莉亞隻有在講很重要的正事時才會正常地說話。馬克還以為她會麵帶微笑地挖苦自己…
被這麼一說,馬克也覺得今天的要舉止有些怪異。
「這、這點我知道了。但為什麼要拿飛鏢威脅我?」
馬克丟出非常理所當然的疑問之後,瑟莉亞看著自己的手,不可思議似地眨眨眼。然後又露出貴婦般的微笑。
「隻是習慣了。」
看樣子欺負馬克這件事本身已經變成瑟莉亞的一種習慣。然後馬克發現一件即便知道了也高興不起來的真相。
——啊啊,原來如此。也就是說上午她之所以那麼體貼,全都不是為了幫我,而是為了讓要可以順利外出啊。
在一臉無奈苦笑的瑟莉亞目送之下,馬克和要離開了洋房。
※
穿過大門走到街上,要就抱著自己的手肘發抖。
「宅邸內外的溫度微妙地不太一樣……」
「哎呀,好像是這樣。會冷嗎?」
「起碼不算熱。」
這個地域的夏天和冬天很長。春秋都是短短的一個月就過去,氣溫會產生極端的變化。馬克來到洋房的時候還是炎炎夏日,但不知不覺之間似乎已經步人秋天。嚴寒的冬天馬上就要到了吧。
「怎麼,你沒感覺嗎?」
「這是(契約書)的副作用。我雖然可以在陽光下自由活動了,但變得對氣溫變化無感。」
除了一個人之外,馬克等洋房的仆人全部都是契約者。各自都因為契約的關係而支付了麻煩的「代價」。然而透過發誓絕對服從耶露蜜娜,可以修複已經失去的代價。但這修複回來的代價隻是一種仿造品,多多少少都有些缺陷。
「還真是麻煩呐。」
要無奈地這麼說,在袖子裏麵摸索——然後像變魔術似地從中掏出一條白色布巾。
——原來她還纏著那種繃帶啊。
要在來到洋房服務之前,全身都纏著繃帶般的布條。支付「實體」為代價的她如果不這樣做,任何東西都可以直接穿過她的身體。多虧了(契約書),讓她已經不必再為此而煩惱,但她似乎還是會把繃帶纏在衣服底下。
馬克啞口無言,要很不可思議似地歪頭問道:
「怎麼了?」
「不……你對那個符咒……有特別偏愛嗎?」
「你剛剛不也說過嗎?(契約書)是有缺陷的。我的情況就是皮膚脆弱。」
被這麼一說,要確實嘴上喊冷但卻撐著陽傘。手上也戴著手套,應該是對日曬沒有抵抗力吧?
要抽出適當長度的繃帶後,以雙手將之拉開。看來是要馬克幫忙割斷。馬克取出銀製餐刀,切斷布條。要把這條長度適中的布條當成圍巾圍在脖子上。
看著要一臉滿足的樣子,馬克深深歎了一口氣。
「看來我們應該先去找一找防寒用品呢。」
「……幹麼?有意見啊?」
「這樣實在跟你那身打扮不搭啊。」
明明身上打點得就像一個家境不錯的小姐,但隻有圍巾是一條破布,就連馬克都會覺得很奇怪。
聽到馬克這麼說的要似乎覺得很憤慨,眯細了琉璃貓般的雙眼。
「哼。你懂女孩子的穿著打扮嗎?」
「這個嘛,起碼還有一般常識。」
「唔,既然這樣,那就說明一下啊。」
要指著馬路旁邊的女性服裝店這麼說。兩人邊走邊聊,不知不覺已經來到鎮上的鬧區。
要所指的店麵裏頭擺滿了適合在社交場合上穿著的洋裝。就是耶露蜜娜偶爾會穿的那一種。這裏畢竟是一個比較鄉下的地方,那些衣服看上去都是些二手貨,但也都是些看來相當昂貴的洋裝……這裏應該沒有販賣防寒用品。
——話題突然就扯遠了耶……
馬克說的應該是指防寒用品啊。
但是兩人畢竟是來買要的衣服。要過去不僅沒有做過比較正常的打扮,加上又是個外國人,想來應該對於這裏的服裝沒有多少基本常識吧?
「要,你是不是沒有穿過這種衣服?」
馬克好像猜對了,隻見要像氣勢輸人的貓一樣別開視線。
馬克一邊推起滑落的眼鏡,一邊苦笑著往店裏前進。
「這邊的衣服跟耶露蜜娜的衣服有點類似,需不需要我說明一下?」
「……嗯,身為一個裁縫師,還是了解一下吧。」
要是以裁縫師的身分受雇於洋房。之前因為一直臥病在床,所以頂多隻有做一些縫補衣服的工作,但今後應該要負責製作整件洋裝吧?也因此需要一些相關的知識。
「哼。這種輕飄飄的衣服真的很不利於行動耶。」
雖然口中抱怨,但要的手還是把玩著洋裝上麵的荷葉花邊。盡管她不好意思穿,但看來還是喜歡。
馬克一邊苦笑一邊開始解說:
「這類衣服原本隻有貴族才會穿著。所以打從一開始就沒有考慮過便利與否的功能。然而在上個世紀的產業革命之後,有錢人增加了,這樣的服裝變成一般人也會穿著,這類服飾也開始有了一些修改。」
「在、在那之前是怎樣的?」
「這個嘛。有一種專門用來把裙子撐開的骨架,叫做裙撐。據說最興盛的時期,這個裙撐似乎有一張小床那麼大呢。」
「小床?你說裙子?」
因為床鋪是可以讓人坐著休息的,穿著跟小床一樣大的裙子,連走路都得有人協助才行。
「這是極端的例子。」
馬克苦笑著這麼說,要皺起眉頭一臉認真地看向洋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