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亂世灰人
耶露蜜娜凝視著在啪啦啪啦聲中崩毀的世界碎片，放鬆了嘴角。
馬克的哥哥克裏斯在引起一陣騷動之後曾經回來過。剛剛就是那件事發生幾天之後的記憶。在那之後，馬克似乎感覺到自身的無力，變得史致力於鑽研各種技術。他養成陪耶露蜜娜下戰棋的習慣，則是在更之後的事情了。
耶露蜜娜晚上為艾霞上完課之後，會跟送上紅茶的馬克下戰棋。剛開始大多是耶露蜜娜取得壓倒性勝利，但最近漸漸變得很有得拚了。要是太過大意，耶露蜜娜也會不小心輸掉。
耶露蜜娜當然也會焦急。要是被對方發現自己有所動搖並趁虛而入的話就會輸吧？但耶露蜜娜麵無表情的態度，似乎可以在處於劣勢的情況下發揮不錯的效用，通常都能在馬克發現自己的優勢之前反敗為勝。
——不過時間又更往前了。
一開始隻是今天早上的事情，但方才的重複體驗已經是一個月以前的事了。
——時鍾的聲音有什麼意義嗎……
每當聽到時鍾的聲音，就會發生重複體驗。雖然不知道時鍾在哪裏，但會不會那個時鍾其實是在回溯時間呢？
——看樣子，隻有繼續追蹤時鍾的聲音了。
隨處可以聽到時鍾的聲音。就算追也不見得追得上，但卻是耶露蜜娜來到這裏之後唯一一個類似線索的存在。
「……時鍾。」
耶露蜜娜確認似地這麼說著。
她忽然想起一個過去曾經讀過，與自己遭遇很相似的女孩的故事。不，除了耶露蜜娜之外，應該也有很多人讀過這篇故事吧。就算沒有讀過，也大多聽說過。
「……亞裏亞。」——『鏡中世界亞裏亞』——是聞名世界的童話故事。
故事敘述名叫亞裏亞的少女發現一隻帶著時鍾的真珠兔，並追著兔子跌入樹洞之中，進而闖入神秘世界。神秘世界裏麵沒有人類，相對的動物們都會說話，亞裏亞隻能四處徘徊。
故事到最後才發現，這一切都是亞裏亞的夢境。
「……要我追蹤真珠兔嗎？」
對耶露蜜娜來說，這句話裏難得帶有情緒。
——（阿爾斯·馬格納）……是想創造我所喜愛的搖籃嗎？
耶露蜜娜不是契約者。就算能夠感受到精靈的意誌，卻無法理解精靈的想法。即便如此，她還是覺得現在的自己被玩弄了。
耶露蜜娜有種不悅的感覺，於是離開了寢室。
如果（阿爾斯·馬格納）打算模仿亞裏亞的故事，那麼前往書房或許可以獲得某些線索。
耶露蜜娜每天都要在寢室和書房之間來回好幾趟。從懂事開始就不斷反覆這麼做的她，即便閉著眼睛也可以往來。
走下鋪著地毯的樓梯，來到玄關大廳之後，耶露蜜娜往樓梯旁的某扇門走去。門上有著黃銅門把。不管是在拉其那斯的洋房，還是現在的海市蜃樓之屋，轉開這個門把最多次的人都是耶露蜜娜。
推開書房的門，與玄關大廳同樣規模的空間裏充滿了書本。舊書特有的氣味刺激著嗅覺。
耶露蜜娜毫不猶豫地在幾十萬本書冊包圍下前進。
在她停下腳步之處的書架上，擺放著好幾本書背上寫著『鏡中世界亞裏亞』的書本。雖然是同一本書，但這些分別是翻譯成不同語言的版本，或者是改編成舞台劇或兒童文學版，內容上有些許差異。
耶露蜜娜很喜歡這篇故事。（精杯公主）持續沉睡。希望沉睡的（公主）所作的夢能跟『亞裏亞』一樣。即便是無法出門的自己，或許也有機會在奇妙的世界展開旅程。這篇故事給耶露蜜娜帶來這樣的啟示。
——而且亞裏亞跟耶蜜莉歐很像。
耶蜜莉歐有沒有發現呢？發現耶露蜜娜很羨慕、很向往她的事實。她擁有許多耶露蜜娜所沒有的東西，比任何人都溫暖。
耶露蜜娜希望自己能變得跟耶蜜莉歐一樣，然後自己真的跟她交換了。交換的同時，還從耶蜜莉歐身上奪走了一切。
所以耶露蜜娜才會持續追尋耶蜜莉歐，並深信這就是贖罪。
但卻沒有發現，這也是牢牢束縛自己和耶蜜莉歐的枷鎖……
——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時鍾的聲音就像要將耶露蜜娜從夢境之中喚醒一般地響起。
「……真是煞風景。」
沉浸在回憶中的耶露蜜娜被硬生生地拉回現實，發出了不滿的聲音。
回過頭去，就看到書桌上擺著一本書。在她進來的時候那裏應該沒有東西。往桌子邊走去，擺在桌上的也是『鏡中世界亞裏亞』。
「……這是當時買的嗎？」
這本書是在洛克渥爾鎮上買到的。這個版本有一點特殊，在拉其那斯沒能入手。
耶露蜜娜猶豫了一下，但馬上就下定決心伸出手。
啪吱——一碰到封麵，書房就像玻璃一樣破裂了。
※
「二手書市……是嗎？」
時間是早晨。在切成正方形的大理石上鋪著深紅色地毯，從二樓下來的樓梯有著精雕細琢的扶手，以及沿著扶手掛著的風景畫。前方是黎胡桃木製，既厚重又極具品味的門扉。
挑高的玄關大廳裏，回蕩著馬克略顯訝異的聲音。
他身上穿著一如往常，沒有任何皺褶的挺拔燕尾服。臉上戴著新配好的圓眼鏡。盡管麵帶平穩的笑容，但還是困惑地歪了歪頭。
「沒錯。福羅雅堤那是有一些其他國家難以入手的書本。耶露蜜娜小姐也說想去看看。」
如此回答的，是跟馬克一樣被燕尾服包裹全身的總管多明尼克。他是個舉止溫文的青年……隻是外表看來像個青年，實際年齡卻撲朔迷離。
多明尼克麵帶一如往常的悠哉表情，令人難以捉摸他到底是覺得困擾，還是覺得很有意思。
「二手書就是無法得知之前是哪些人讀過的書本吧？不是全新的也沒關係嗎？」
發出疑問的是列隊站在馬克身邊的少女艾霞。她有著褐色肌膚與琥珀色眼眸，身上穿著群青色洋裝與雪白的圍裙，是一如往常的女仆打扮。
「並不是新書就一定好。二手書也有它的價值。」
馬克這麼回答，艾霞思索似地抬頭看著天空……但還是想不通般地歪著頭。
「比如呢？」
「這個嘛……據說印刷技術是教會為了讓聖經普及才開始研發的。所以直到不久之前，歐爾達教在出版業界也具有相當程度的影響力。就這樣，一些被歐爾達教指定為禁書的書籍，為了躲避被毀掉的劫難而在開拓時代被人帶到了福羅雅堤那大陸。這些書現在都是相當珍貴的資料，價值不菲呢。」
「這樣子啊。不過書房裏麵已經有很多書本了，還要繼續添購嗎？」
這幢洋房的書房裏頭有幾十萬本藏書。家主耶露蜜娜總是窩在裏麵看書。
——書房可能又需要整理一番了。
馬克露出苦笑，多明尼克則露出柔和的笑容。
「話題扯遠了。總之就是這樣，馬多克，我希望你能以耶露蜜娜小姐隨從的身分陪她一起去。」
隨從是負責打點和陪同主人外出的仆人，多半由總管或執事兼任。在這幢洋房裏麵，負責打點儀容的是艾霞，陪伴的工作則大多由多明尼克負責。
「可以交給我嗎？」
「當我不在，而耶露蜜娜小姐又需要外出的時候，當然就得由馬多克你來擔任隨從。早點習慣總是比較好。」
這麼說著的多明尼克臉上並非一如往常的悠哉表情，而是帶著身為法連舒坦因家總管的神色。
「我明白了。」
馬克彬彬有禮地彎腰回答，這時艾霞很疑惑似地說道：
「多明尼克先生。我沒辦法擔任隨從嗎？」
「「……………………………………………………」」
沉默。
——這位小姐怎麼會說出如此駭人聽聞的話啊……
艾霞是個會注意小細節，也很仔細工作的女孩，但卻不是普通的粗心。
如果讓這樣的艾霞，跟平常總是窩在書房裏麵足不出戶的耶露蜜娜兩人一起外出……各種可以想像得到的慘事接連浮現在腦海裏……而且她們想必可以將之一一化為現實吧？
馬克盡管微微頭痛了起來，但還是溫柔地說：
「鎮上的環境我比較熟悉一點。而且，你們兩位女性出門有點不安全。」
「是這樣嗎？」
「就是這樣。」
馬克的口氣不容反駁。艾霞盡管還是不甚理解，卻也沒有繼續追究。
馬克鬆了口氣，多明尼克這時像是想起什麼似地一擊掌。
「啊啊，不過，我想今天也讓艾霞一起去比較好。」
「為什麼要提這麼危險的建議？」
「……那個，馬克先生？你剛剛說危險是指？」
「耶露蜜娜小姐隻要一看起書就會不顧一切呢。回來的時候應該會多出很多行李。」
「既然這樣，帶亞隆去不是更好……」
「庭院的狀況比想像中嚴重許多。我希望亞隆可以先專心處理這邊的問題。」
這幢洋房在兩天前也雇用了園丁。在這之前因為馬克等人無暇顧及庭院，所以一些角落似乎已經成了雜草叢生的狀態。多明尼克要跟亞隆討論相關事宜，所以平常都在處理外務的他今天也特地留在家裏。
馬克無奈地表示理解，但一旁的艾霞卻一臉不悅地嘟囔著「馬克先生……到底把我當成什麼了？」之類的話。
※
以這個國家的氣候來說，基本上一過中午氣溫會就急遽上升。所以馬克決定在比較舒適的中午前出門。
城鎮上有一條貫穿南北的大道，耶露蜜娜的洋房就位在大道以北的郊區。城鎮以車站為中心，另外還有一條東西向的大道，二手書市就在東邊的鬧區舉辦。
以平常來說，上午的行人多半不多，但來到鬧區還是可以看到熙來攘往的人群。有黑幫份子，也有類似流氓的少年；除此之外，還有應該是來買珍品的商人，以及一看就知道是出身不錯的人等等混在其中。
「小姐，請小心不要走失了。艾霞你也一樣。」
在這樣的人潮之中，馬克以帶著些許悲痛的聲音對走在身邊的少女——耶露蜜娜說道。在耶露蜜娜身邊則是艾霞，形成兩位仆人夾著主人走的情況。
搖晃著雪白的陽傘，身穿藍色洋裝，臉上不帶任何表情、有如人偶一般的少女。這樣的她有著一對翠綠眼眸與陶瓷般光滑無瑕的肌膚。披散在肩頭的短發是金色的，每走一步就會因為陽光的照耀而散放著奇跡般的光輝。
耶露蜜娜似乎覺得鎮上的景象很稀奇，每次看到什麼就搖搖晃晃地靠過去。再加上……
「耶露蜜娜，那個是什麼？」
「……這個嘛，我不知道。」
再加上艾霞也萬分好奇似地到處亂看，讓耶露蜜娜離原本的目的地愈來愈遠。這回兩人似乎看上販賣東洋餐具的店。馬克看到才剛叮囑完，又差點走散的兩人，隻能無奈地抱頭懊惱。
——所以才不敢讓你們兩位結伴上街啊……
馬克歎出沉痛的一口氣，修正了耶露蜜娜的前進方向。
就這樣，直到接近正午時分，三人才來到真正的目的地——二手書市。
「……就是這裏吧。」
毫無抑揚頓挫的聲音。原本以為耶露蜜娜因為期待過高而覺得失望，但她卻按捺不住似地搖晃著裙擺。
——原來你是躍躍欲試啊……
馬克敏銳地觀察到耶露蜜娜的反應，打開店門，輕輕彎腰後說道：
「請進。」
二手書市在一棟麵積不算小的單層木造建築物內舉辦。看起來是實施禁酒法之前的酒場，裏麵還可以看到類似吧台的擺設。屋裏整齊排列著足以頂到天花板那麼高的書架，並且在書架之間騰出幾條通道。
這座名叫洛克渥爾的城鎮是一座礦山小鎮，經濟寬裕到可以買書的人本來就不多，也因此鎮上少見書店，客人也不多，二手書相當珍貴。
進入店裏，裏頭已經有不少客人了，要三個人一起行動會有困難。馬克在吧台裏麵看到椅子，就讓艾霞過去等候。
當艾霞在椅子上休息等待的時候，耶露蜜娜就像進入自家書房一樣直直往書架前進。馬克隻能苦笑著陪伴在她身邊。
耶露蜜娜的洋房被稱為海市蜃樓之屋，鎮上的居民幾乎不知道其存在。即便如此，耶露蜜娜似乎還是散發著上流社會的氣息，讓周遭的客人以帶著驚訝和向往的眼神看了過來。
馬克瞥了耶露蜜娜的側臉一眼，她臉上還是沒有什麼表情變化，似乎一點也沒有開心的情緒。但一雙翠綠眼眸卻快速地左顧右盼，明顯可以看出她早已成為書架的俘虜了。
後來，耶露蜜娜的雙眼停在某一個點上。應該是找到想要的書本了。她伸出手……但卻因為上頭塞滿了書本而無法取出。形狀姣好的眉毛因此皺了起來。
「小姐。讓我代勞吧——」
馬克的提議慢了半拍。耶露蜜娜確實從書架上抽出了書本，但卻連累了一整排的書……
「……啊。」
耶露蜜娜發出尷尬的聲音，書本「啪啦啪啦」地掉落下來。
二手書特有的塵埃氣味散布四周，周圍的客人都瞪大眼睛看了過來。想想也是當然。因為掉落的書全都處於一種很不自然的狀態下。
馬克發出不知該算是苦笑還是歎氣的聲音，拎起了浮在空中的一本書。
「您要的是這一本嗎？」
二手書就是舊書。會因為保存狀況不同而有所破損。但是從書架上掉落下來的書本都沒有落地，而是靜止在空中。
馬克的影子不是人形，而是像蜘蛛網一樣細分開來，很靈巧地沒有影響到他人，隻捕捉了書本的影子。
耶露蜜娜每次出門都會碰上麻煩事。馬克為了保險而讓能力處在備戰狀態，看來是做對了。
耶露蜜娜尷尬地雙眼亂飄，接著小聲說道：
「……辛苦了。」
接下書本之後，耶露蜜娜迅速翻過書頁。如果給馬克來讀，光是要看懂第一行就得花上幾十分鍾的文字羅列，從眼前流泄而去。但是耶露蜜娜的翠綠眼眸隻是微微移動著，可以看出她正以速讀的方式瀏覽內容。
馬克在一旁側眼觀察耶露蜜娜，同時手腳俐落地將書本一一歸位。
後來耶露蜜娜似乎瀏覽完畢，闔上書本之後感動地稍稍點了點頭。馬克接下書本，耶露蜜娜再次轉向書架。
——真的完全不管其他事情了呢……
店裏塞滿了客人，裏麵的人幾乎都會碰到旁邊的人的肩膀。但也許因為耶露蜜娜散發著上流階級的氣息，又或者是因為她那一張美麗的臉龐，導致周圍的客人會自動讓路給她過，不然她早就撞到人了。
這回耶露蜜娜又再次停下視線。一對翠玉眼眸亮晶晶地閃爍著，看起來像是吃驚的模樣。
「……不會吧。」
耶露蜜娜以顫抖約聲音低聲說道，戰戰兢兢地伸手，取出一本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