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章 袁枚家訓(1 / 2)

[撰主簡介]

袁枚(1716—1798),字子才,號簡齋,又號隨園,世稱隨園先生。清浙江錢塘(今杭州)人。乾隆進士,清朝詩人。曾任江寧等地知縣。辭官後僑居江寧,築園林於小倉山,號稱隨園。在論詩的創作中,主張抒寫性情,對儒家的“詩教”表示不滿。他的多數詩篇抒發了閑情逸致。部分作品對漢儒和程朱理學進行抨擊,並宣稱“《六經》盡糟粕”。除寫詩外,還善作文,所寫書信頗具特色,有《小倉山房集》《隨園詩話》《子不語》等傳世。

應當明確讀書目的

[原文]

阿通年十七矣,飽食暖衣,讀書懶惰。欲其知考試之難,故命考上元以勞苦之,非望其入學也。如果入學,便入江寧籍貫。祖宗邱墓之鄉,一旦捐棄,揆之齊太公五世葬周之義,於我心有戚戚焉。兩兒俱不與金陵人聯姻,正為此也。不料此地諸生,竟以冒籍控官。我不以為怨,而以為德。何也?以其實獲我心故也。不料弟與紓亭大為不平,引成例千言,赴訴於縣。我以為真客氣也。

夫才不才者本也,考不考者末也。兒果才,則試金陵可,試武林可,即不試亦可。兒果不才,則試金陵不可,試武林不可,必不試廢業而後可。為父兄者,不教以讀書學文,而徒與他人爭閑氣,何不揣其本而齊其末哉!“知子莫若父”,阿通文理粗浮,與“秀才”二字相離尚遠。若以為此地文風不如杭州,容易入學,此之謂“不與齊楚爭強,而甘與江黃競霸”,何其薄待兒孫,詒謀之可鄙哉!子路曰:“君子之仕也,行其義也。”非貪爵祿榮耀也。李鶴峰中丞之女葉夫人慰兒落第詩雲:“當年蓬矢桑弧意,豈為科名始讀書?”大哉言乎!閨閣中有此見解,今之士大夫都應羞死。要知此理不明,雖得科名作高官,必至誤國,誤民,並誤其身而後已。無基而厚墉,雖高必顛,非所以愛之,實所以害之也。然而人所處之境,亦複不同,有不得不求科名者,如我與弟是也。家無立錐,不得科名,則此身衣食無著。陶淵明雲:“聊欲弦歌,以為三徑之資。”非得已也。有可以不求科名者,如阿通、阿長是也。我弟兄遭逢盛世,清俸之餘,薄有田產,兒輩可以度日,倘能安分守己,無險情贅行,如馬少遊所雲“騎款段馬,作鄉黨之善人”,是即吾家之佳子弟,老夫死亦瞑目矣,尚何敢妄有所希冀哉。

不特此也。我閱曆人世七十年,嚐見天下多冤枉事。有剛悍之才,不為丈夫而偏作婦人者;有柔懦之性,不為女子而偏作丈夫者;有其才不過工匠、農夫,而枉作士大夫者。有其才可以為士大夫,而屈作工匠、村農者。偶然遭際,遂戕賊杞柳以為桮棬,殊可浩歎!《中庸》有言“率性之謂道”,再言“修道之謂教”,蓋言性之所無,雖教亦無益也。孔、孟深明此理,故孔教伯魚不過學詩學禮,義方之訓,輕描淡寫,流水行雲,絕無督責。倘使當時不趨庭,不獨立,或伯魚謬對以詩禮之已學,或貌應父命,退而不學詩,不學禮,夫子競聽其言而信其行耶?不視其所以察其所安耶?何嚴於他人,而寬於兒子耶?至孟子則雲“父子之間不責善”,且以責善為不祥。似乎孟子之子尚不如伯魚,故不屑教誨,致傷和氣,被公孫醜一問,不得不權詞相答。而至今卒不知孟子之子為何人,豈非聖賢不甚望子之明效大驗哉?善乎北齊顏之推曰:“子孫者不過天地間一蒼生耳,與我何與,而世人過於珍惜愛護之。”此真達人之見,不可不知。

有門下士,因阿通不考為我怏怏者;又有為我再三畫策者。餘笑而應之曰:“許由能讓天下,而其家人猶愛惜其皮冠;鷦鷯愁鳳凰無處棲宿,為謀一瓦縫以居之。諸公愛我,何以異茲?韓、柳、歐、蘇,誰個靠兒孫俎豆者?箕疇五篇,兒孫不與焉。”附及之以解弟與紓亭之惑。

——節錄自《小倉山房集》

[譯文]

阿通已有十七歲了,在家吃得好穿得好,讀書卻很懶惰。想要他知道讀書考試的困難,所以要他到上元去讀書,好讓他知道讀書的辛苦,不一定希望他能有所長進。如果學有長進,便要到江寧去讀,要入江寧縣籍。那是世代祖墳所在地,一旦舍棄,想必也同齊太公五世葬周一樣,我的心裏不好受。兩個兒子都不同南京人結婚,正是為了這事。不料這個地方的許多入學的生員竟然用冒充江寧籍的罪名而控告到官府。我並不怨恨,而且認為這是一種好的德行。為什麼呢?因為通過這事得到了實際的收獲,我的心所以很安然。不料弟弟和紓亭大為不平,引了許多成例,到縣裏起訴。我認為這樣還是客氣的。

一個人有才華和沒有才華是他的根本所在,考學不考學是次要的。兒子如果有才華,那麼考南京府也行,考杭州也行,即使是不去考也可以。兒子如果沒有才華,那麼考南京府不行,考杭州也不行,一定不再考學,廢棄學業之後才可以。做父母和兄長的人,不教子女和幼弟讀書學文的道理,而隻是與別人爭閑氣,為什麼不去揣度他的根本施以教化而讓他追求次要的東西呢?“父親是最了解兒子的”,阿通的文理太差,與“秀才”兩個字還相差很遠。如果認為這個地方的學風比不上杭州,容易學得進去,這就叫“不與強大的去爭,而甘願同弱小的去爭”,多麼輕率地對待兒孫,這種貽害兒孫的做法實在是可鄙啊!子路說:“有德行的人做官知道施行仁義。”不是貪圖爵位、福祿和榮耀的。李鶴峰的女兒葉夫人在安慰她兒子考試不中時的詩中說:“當年立下宏大誌願的用意,哪裏是為了爭取科名,出人頭地才去讀書的?”這話說得多好啊!一個女人都能有這樣的見解,現在的這些士大夫們應感到羞愧而無地自容。要知道不明白這個道理,雖然中了科名,做了高官,必然要貽誤國家,貽誤人民,並最後貽誤自己。沒有堅實的基礎而去建築高厚的城牆,即使很高,但必然會倒塌。這不是愛他,實際上是害他。然而人所處的境況,都是不同的,有的是不得不去求科名的,比如我和弟弟你就是這樣。家裏連一寸土地都沒有,不去讀書求取科名,那麼這一輩子的生活都沒有著落。陶淵明說:我想暫時做個縣令大小的官,為以後的隱居生活打點經濟基礎。這是不得已的啊。也有可以不去讀書求取科名的,比如阿通、阿長就是這樣。我們弟兄正好碰到好的世道,除了有朝廷的俸祿,還有些田產,兒孫們可以不愁吃穿了,如果能在家安分守己,沒有危險的情況和醜行,正像馬少遊所講的:“沒有才能,就在家鄉做一個大好人。”就算是我家的好子弟了,我死後也能瞑目了。還能奢求些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