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遊與武夷山道教文化
宋欣然
位於閩北邊陲的武夷山,以其獨樹一幟的美麗風光和悠久燦爛的曆史文化聞名於世。“三三秀水清如玉,六六奇峰碧插天”的武夷山水之勝,和深厚的儒、釋、道文化底蘊,吸引著曆代無數名儒雅士,宋代著名愛國詩人陸遊就曾與武夷山結下不解之緣。陸遊,字務觀,自號放翁,晚號龜堂老人,越州山陰(今浙江紹興)人。淳熙六年(1179年)陸遊曾順九曲溪遊覽武夷美景;紹熙二年(1191年)六月至慶元五年(1199年)五月,陸遊又以中奉大夫從五品官爵,連續四次提舉武夷山衝佑觀。【64】陸遊在宦遊閩北、遍覽武夷時,也不忘養生修道,武夷山的仙宮道觀和神仙傳說,也引起了詩人的興趣和關注。
一、武夷山道教與陸遊的武夷山情結
(一)武夷山道教文化概述與武夷衝佑觀
“武夷自開辟以來,天造地設,其山之嵌崎險峻,水之曲折瀠洄,若鬼斧神工,莫可窺測。海內山水之靈異,於斯為最,冉子秦漢而降曆為方士羽客隱遁之所。”【65】武夷山被列為道教第十六小洞天,《武夷山誌》雲:“閩地多佳山水,而武夷稱最,為升真元化洞天。”《雲笈七籖·洞天福地》中記載:“第十六武夷山洞,周延一百二十裏,名真升化玄天,在建州建陽縣,真人劉少公治之。”武夷山“奇秀甲東南”的山水之美,巍峨險峻的奇峰峻嶺、藏於深山的眾多洞壑,契合了道人遁世與修行的主張,曆來被看做是修道的理想場所。武夷山的道教傳統,可以追溯到先秦時期的彭祖,到了秦漢時期,武夷山已經成為了知名的道教傳播地。相傳秦始皇二年(前245年),武夷君、皇太姥等武夷十三仙在幔亭峰設宴招待眾仙和武夷鄉人。漢時,漢武帝封禪武夷君,遣使在幔亭峰山腰設壇以乾魚祀武夷君,此後,曆代都有關於祭拜武夷君的記載。又《真升化玄洞天記》雲:“所傳武夷君、皇太姥、王子騫等十三仙人之說,雖語涉荒遠,然今之登山者,矯首於雲際,天半懸崖斷壁,人跡不到之處,往往有仙函、仙蛻、仙機、藥瓶、丹鼎、釣竿之類,百千劫而不壞。然所謂為仙靈窟穴,群真受館,豈妄也哉?”
武夷山不僅有悠久的道教曆史傳統,眾多的神仙傳說,在宮觀的數量和分布上也是福建省首屈一指的,素有108觀之說。其中,又以陸遊主管過的衝佑觀年代最為久遠、規模最大。衝佑觀後有常青庵、萬春庵,而東、西、上,三方又以會真觀、止止庵、升真觀為小中心形成道觀建築群。會真觀左有仙宮廟,右有仙君廟,後有文昌閣、會仙樓等;止止庵周圍有金山寺、禪庵、複古洞、複古庵、紫雲庵、熙熙居等;升真觀上下有張仙洞、徐仙洞、升真洞、天鑒池、通天台、投龍洞等,洞、庵錯落分布。衝佑觀(又名會仙觀、武夷宮、萬年宮等),位於“溪北大王峰左,前臨溪岸”,“初,漢武帝設壇以乾魚祀武夷君。”【66】其所在之處正是漢武帝祭司道教仙君武夷君的地方,始建於唐天寶年間(742—755年),距今已有一千多年的曆史。曆代數易其名,宋代擴建至三百多間,命名為“衝祐萬年宮”,是當時全國的六大名觀之一,每年在中秋節時在觀中祭祀仙人武夷君、皇太姥。
武夷山衝佑觀布局嚴謹,整座宮觀依山傍水,坐北麵南,主建築坊、門、殿、堂安排在中軸線上,道院、祠堂安排在東西兩廊側。宮殿中部開闊疏朗,突出了主體建築三清殿;兩廊側旁院、堂嚴謹有序,廊、廚、院、井俱全。衝佑觀宮殿巍峨,建築物構思巧妙。觀內有二口龍井,按照古人“天圓地方”的宇宙觀進行建造,一口內外都是圓形的,象征“天”;另一口外圓內方,象征地。兩口龍井象征通天入地。名為龍井,寓含井中有龍蟄居。大旱時,道士用這井中的水來禱雨。宋代是武夷山道教的鼎盛時期,當時在衝佑觀設提舉和主管二職位,命退職官員常主管觀事,領取半俸。主管過衝佑觀的宋代名家,除了陸遊之外,還有朱熹、辛棄疾等人。
(二)陸遊的武夷情緣
陸遊一生中曾兩度入閩為官,並連續四次提舉武夷山衝佑觀,可以說與閩北地區,乃至武夷山都結下了不解之緣。
第一次入閩是紹興二十八年(1158年),初入仕途的陸遊被任命為寧德縣主簿,雖然主簿隻是一個掌管文書的微職,但是陸遊由此擺脫了秦檜等人的陷害,踏入仕途,其抗金報國之誌也不再是遙不可及,陸遊從浙東沿水路入閩,一路心情頗為暢快,途中作《泛瑞安江風濤貼岸》,詩雲:“俯仰兩青山,舟行明鏡中。蓬萊定不遠,正要一帆風。”【67】詩中充溢著喜悅期待之情。但是寧德縣的生活並不如理想中的美好,在任期間,陸遊常常與友人一起遊訪寧德城被郊的霍童山,道教的第一洞天——霍林洞天,就位於此處。《青玉案·與朱景參會北嶺》就作於此時,詞中寫道:“故人小駐平戎帳,白羽腰間氣何壯,我老樵漁君將相。小槽紅酒,晚香丹荔,記取蠻江上。”【68】陸遊感歎韶光蹉跎,灰心之餘,不免有出世之意。一年後陸遊調任福建路提點刑獄幹辦公事,提點刑獄幹辦公事,簡稱提刑官是提點刑獄司(簡稱提刑司)的長官,主要掌管刑獄之事,並總管所轄州、府、軍的刑獄公事、核準死刑等,也有權對本路的其他官員和下屬的州、縣官員實施監察,公務較任寧德主簿時更為繁忙,後於紹興三十年(1160年)正月調離福州。
第二次入閩是淳熙六年(1179年),陸遊受朝廷之命,赴任閩北建寧府(今建甌市)通判,半年後提舉為福建常平茶鹽公事,任職所在地建州(今建甌)距武夷山僅百裏之遙,久聞武夷山盛名的他,當時從建寧府前往武夷山,最便捷的方式就是經過建溪的水路順流而下,趁閑暇之際乘舟遊訪。《陸遊年譜》載曰:“一一七九,淳熙六年,己亥,五十五歲”,“秋季,奉詔離建安任”,“歸途經武夷,泛舟九曲溪。至六曲,或雲灘急難上,遂回。過建陽,以雙鵝贈東觀道士。沿鉛山紫溪驛至鵝湖。”【69】其《別建安絕句(其二)》中寫道:“楚澤吳山已慣行,武夷從昔但聞名。北岩小寺長汀驛,且喜遊山第一程。”帶著對武夷美景的向往,陸遊踏上了旅途。途中,他寫下了“未到名山夢已新,千峰拔地玉嶙峋”(《初入武夷》)的詩句,讚美武夷奇峰。長歌體詩《遊武夷》雲:“三十六奇峰,秋晴無纖雲;空岩雞晨號,峭壁丹夜暾。”這首詩也寫於這次也遊武夷的途中的崇安縣。詩人泛舟九曲,“暮年腳力倦躋攀,借得扁舟臥看山,怪怪奇奇何所似,綠蘿溪入下牢關。”(《泛舟武夷九曲至六曲,或雲灘難上,遂回》)【70】
在建州任職的這段時間內,陸遊還時常拜訪時任武夷山衝佑觀主管的著名理學家朱熹,兩人不僅在政治上誌同道合,也在文學上相互切磋,結成了終生摯友。直至晚年閑居山陰之時,陸遊還特地寄贈賀詩,來慶祝朱熹在武夷山興修的“武夷精舍”竣工,詩中雲:“先生結廬綠岩邊,讀《易》懸知屢絕編。不用采芝警世俗,恐人謗道是神仙”【71】。慶元六年(1200年),朱熹在建陽去世,身處山陰陸遊聞訊,悲悼不已,撰祭文曰:“捐百世起九原之思,傾長河注東海之淚。路修齒髦,神往形留。公歿不忘,庶其歆饗!”【72】
此外,陸遊還在紹熙二年(1191年)六月至慶元五年(1199年)五月之間,連續四次提舉武夷山衝佑觀,“按照宋代的宮觀製度,任者可以從便居住,不到任所而領取祠俸”【73】,而在淳熙十六年(1189年)十一月被罷官之後的十一年,陸遊一直閑居山陰老家,並未前往衝佑觀。即便如此,陸遊這一時期還是寫下了大量表現武夷山衝佑觀祠奉生活的詩作,其中不乏對神仙和長壽的向往,這自然與武夷山的道教文化積澱有關,也是源自陸遊對道教的信仰和關注。
二、陸遊的道教情緣
(一)世風與家學影響下的道教信仰
陸遊雖是愛國的儒生,但也兼好仙道之學,“平生誌慕白雲鄉,俯仰人間每自傷”(《夜讀隱書有感》),又“人間事事皆須命,惟有神仙可自求”(《讀仙書作》)【74】,陸遊的思想可以歸納為外儒內道。陸遊對道教的興趣,與其社會環境和家世之風均有很大的關係。宋朝諸皇對道教十分推崇,這是一種特別引人注目的政治現象。宋代自趙匡胤始便崇尚宗教,在治國思想中融入黃老的無為思想,還多次召見道士,詢問長生之法,並命人整理道教經典,修建道觀;至真宗時,更發展為佛、道並重,尊封老子為太上老君混元上德皇帝,建築玉清宮,極為壯觀,又封龍虎山道士張正隨為真靜先生。到宋徽宗時,為了提倡道教,不但設道官,編道史,建道觀,還自稱為“教主道君皇帝”。北宋滅亡後,偏安江南的南宋政權依然如故,這既有統治集團借以緩和內部矛盾的考慮,也有其利用宗教抵禦外族入侵的用心。
陸遊的道教信仰不僅是受社會風氣的影響,更多的源自於家學淵源。陸遊的高祖陸軫是一位道教信徒。《西塘集耆舊繼聞》卷一記載:“陸太傅軫,會稽人,神采秀異,好為方外遊。七歲猶不能語,一日乳媼攜往後園,俄而吟詩曰:昔時家住海三山,日月宮中屢往還。無事引他天女小,謫來為吏在人間。”【75】陸遊的詩作《道室試筆六首》其四中“吾家道今四世,世佩施真三住銘”【76】的詩句,講的就是高父據陸軫得道於神仙施肩吾一事。關於陸軫遇仙一事,陸遊曾在《跋修心鑒》中有所描繪,並表示對這件事深信不疑。他在《劍南詩稿》卷五十六《歲晩幽興》詩自注中也提及此事:“先太傅親受《三住銘》於施肩吾先生。”“嚐退朝見異人行空中,足去地三尺許,邀與俱歸,則古仙人嵩山棲真施先生肩吾也。因受煉丹辟穀之術,屍解而去。”【77】其在《老學庵筆記》卷五又記載了陸遊祖母遇仙除病的經曆:
祖母楚國夫人,大觀庚寅在京師,病累月,醫藥莫效,雖名醫如石藏用輩,皆謂難治。一日有老道人狀貌甚古,銅冠緋氅,一丫髻童子操長柄白紙扇從後。過門自言疾無輕重,一灸立愈。先君延入,問其術。道人探囊出少艾,取一磚,灸之。祖母方臥,忽覺腹間痛甚,如火灼。道人自言九十歲,遂徑去,追之疾馳不可及。祖母是時未流逝,複二十餘年,年八十三乃終。祖母沒後,又二十年,從兄子楫監三江鹽場。偶飲於士人毛氏,忽見道人衣冠及童子,悉如祖母平日所言。方愕然,道人忽自言京師灸磚事,言訖遽遁去,遍尋不可得。毛君雲,其妻病,道人為灸,屋柱十餘壯。病脫然愈,方欲謝之不意其去也。世或疑神仙以為渺茫,豈不謬哉!【78】
對祖輩遇仙經曆的深信和反複記述,也印證著陸遊的對道教神仙理論的認同。
陸氏藏書萬卷,其中道書達二千多卷,幾近北宋《天宮寶藏》之半,超過《雲笈七籤》十餘倍。陸遊家藏道書,除了老、莊、文、列外,還有大量的丹經、氣經、仙經。此外,陸遊祖父陸佃也對道家學說頗感興趣,曾親自考證過道家著述《鶡冠子》的真偽。【79】
受家學影響,陸遊早年詩作中就常常表現出自己對道術的信仰,“少時妄意學金丹”(《溪上夜釣》)【80】;“少時喜方藥”(《春日對花有感》)【81】;“少年慕黃老,雅誌在山林”(《古風》)【82】。陸遊自己,也有一段遇仙的經曆,其《跋〈司馬子徽餌鬆菊法〉》中寫道:“乾道初,予見異人於豫章西山。”
陸遊的道教信仰,是他報國無門時的精神慰藉。興隆二年(1164年),金兵大規模南下,直逼長江,宋孝宗被迫和金國簽訂“興隆和議”。同年,陸遊仕途受阻,罷歸山陰,這一時期的陸遊找不到實現政治抱負的現實途徑,於是寄情山水,鑽研道教經典,潛心修道,“有誌不伸空自悼”的在烏有之鄉裏構建自己的理想世界,其中不乏避世的意味。隆興二年七月的《跋修心鑒》、乾道二年(1166年)的《跋坐忘論》、《跋高象先金丹歌》、《跋天隱子》、《跋老子道德古文》和乾道三年(1167年)的《夜讀隱書有感》、《跋造化權輿》都是在這種苦悶心境下寫成的。在宋代儒釋道三家思想融合的社會背景下,陸遊在思想方麵也呈現出三教融合的特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