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我過訪同裏,購得計成《園治》一冊。計成乃是同裏的驕傲,生於萬曆年間,精繪畫、造園藝術,這本《園治》被認為“我國造園史上的巨著”[17],傳至日本,更“尊為世界造園學最古名著”[18]。打開正文,當年赫然置於首位的,居然是阮大铖所作《治敘》。此文作於崇禎甲戌年(1634年),亦即他遭複社攻擊前四年。此時他早已臭名遠揚,然而造園大師卻不避嫌疑,鄭重邀其為《園治》首序,我們推測因為兩點:一、計成非黨無派,可能並不在意政治;二、阮大铖在造園上的眼界、見地,是計成所欽佩的,請他作序,表示對他這方麵的一種認同與借重。果然,阮大铖文中提到,對造園他並不隻是鑒賞家,也親施營造:
予因剪蓬蒿甌脫,資營拳勺,讀書鼓琴其中。勝日,鳩杖,板輿,仙仙。[19]
大意是說,曾把府中一片荒地,加以清整,池上理山(“拳勺”語出《中庸》:“今夫山,一拳石之多”,“今夫水,一勺之多”,借指園林微觀山水造景),作為讀書彈琴處。趕上好天氣,輒請出老人,奉之遊娛。
阮氏才情最著處,是戲劇方麵。他的這一天賦,在明末恐怕首屈一指。所著《十錯認》(《春燈謎》)、《燕子箋》等四劇,後世雖不演,當時可是名滿天下。對此,連敵人亦不能夠抹殺。吳梅村回憶了這一幕:
(複社)諸君箕踞而嬉,聽其曲時亦稱善,夜將半,酒酣,輒眾中大罵曰:若奄兒媼子(“奄”指魏忠賢,“媼”指客氏),乃欲以詞家自贖乎!引滿泛白,撫掌狂笑,達旦不少休。[20]
孔尚任將這情景悉數寫入《桃花扇》第四出。雖然複社諸人意在羞辱,但對阮氏“詞家”分量是不否認的,隻是正告他,詞曲上再了得,亦不能贖罪於萬一。阮大铖的戲劇成就,不僅限於創作,實際上他擁有當時南京水平最高的一個私家劇團,這劇團並不營業,隻供自己及親朋玩賞,而其親自調教,還延聘名師,當時第一流的行家如柳敬亭、蘇昆生都曾被羅致在府。《桃花扇》第四出寫到複社諸人假意“借戲”,他聞訊後這樣說:
速速上樓,發出那一副上好行頭,吩咐班裏人梳頭洗臉,隨箱快走,你也拿帖跟去,俱要仔細看。[21]
口氣儼然劇院老板兼藝術總監,非常專業。他創作的本子,不讓外人演,隻供其私家劇團獨家詮釋,演員、服飾、樂師……都細予講求,務得竅要。親睹過阮氏私家劇團演出的張岱說:
阮圓海(圓海,阮氏之號)家優講關目,講情理,講筋節,與他班孟浪不同。然其所打院本,又皆主人自製,筆筆勾勒,苦心盡出,與他班魯莽者又不同。故所扮演,本本出色,腳腳出色,出出出色,句句出色,字字出色。餘在其家看《十錯認》、《摩尼珠》、《燕子箋》三劇,其串架門筍(劇情銜接和轉合)、插科打諢、意色眼目(演員表情及交流),主人細細與之講明。[22]
評價何其之高。曆來,戲劇玩到這個地步的,除了他,便隻有李笠翁(李漁,號笠翁)。據說,在他與朱由崧的關係裏,戲劇也是頗有分量的因素:
朱由崧是個戲迷,而他不光是大行家,還有最好的劇團。
如果阮大铖願意,他可以過很舒服的日子,以其博才多藝論,應該還將是情趣豐饒、充滿創造的日子。可惜不。被廢斥十七年,他簡直沒有一天將往事放下,這是根性所致。他生性錙銖必較、睚眥必報,假如受了一口氣,就無論如何咽不下:當年所以投靠魏黨,起因就是東林方麵原答允委以一職,結果變卦,他一氣之下而投反方懷抱。再者,借其一生來觀,此人權力欲過剩,當年剛剛振翅高飛,忽然跌落,一下沉淪十七年,權力的癮頭根本不曾過足,憋得難受,勢必一泄方快。最後,不能不談談人品:阮大铖要才有才,要智有智,眼光、趣味也岐嶷不凡,但人品確確實實很劣壞。這又讓人慨歎人的矛盾性,人就是這樣,往往把頗好的東西與頗壞的東西並集一身,而難盡美。阮大铖自某一麵看可說是時之髦、人之傑,非常優秀,但自另一麵看,卻又無恥之尤、彘狗不如。筆者給他這般劣評,主要不是因為往事,當年阿附權貴我們可以視為人性弱點,不讓人佩服,卻也不必疾之如仇;關鍵是弘光間起複之後,他真正展示了陋劣的嘴臉,一朝權在手,便把惡來行,利用職務實行人身迫害,乃至屠刀高舉。以往,他是名節有虧、不曾行惡,現在全然不同。這種人,任何時候都是社會毒瘤。
且將話頭拉回他東山再起之前。對於蟄伏中的阮大铖,張岱有個觀察:
阮圓海大有才華,恨居心勿靜,其所編諸劇,罵世十七,解嘲十三,多詆毀東林,辯宥魏黨,為士君子所唾棄。[23]
張岱非東林-複社一脈,甚至對後者還有些微辭,故以上描述應無所偏。“居心勿靜”四字,是點睛之筆。前麵我們曾問,一條十七年的“落水狗”,複社仍窮追“痛打”,是否過分?由張岱的觀察,可知還真如魯迅形容的:
況且狗是能浮水的,一定仍要爬到岸上,倘不注意,它先就聳身一搖,將水點灑得人們一身一臉,於是夾著尾巴逃走了。[24]
這一段,簡直像特意寫給阮大铖,形神兼備。“落水”後,他努力爬上岸,並不時聳身搖一搖,把水濺到別人身上,然後再“夾著尾巴逃走”;十七年,他始終是這麼做的。
四
而且還有更加具體的原因。《明史》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