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有,我們雖稱《留都防亂公揭》為明末“大字報”,覺得複社精英的做法與表現,讓人油然想到“革命小將”,但切不能忽視時間的不同。相似的情形,發生於十七世紀初與發生於二十世紀後期,不可同日而語。在當時,萬馬齊喑、暮氣沉沉,中國的曆史與文化在老路上已山重水複,精神如“鐵屋”
(魯迅),文化如“醬缸”(柏楊),人格如“病梅”(龔自珍)。當此情形下,複社的青春、躁動乃至孟浪,正是新的血液與生命,至少閃出一條歧路,走下去,雖不知如何,但總不是徘徊於老路,總能給人遐想的餘地。無論如何,最不應該用二十世紀的語境估衡十七世紀的事情,如果僅因“偏激”、“過火”一類字眼浮於腦海,便將複社與二十世紀某些現象同質化,我們恐怕既脫離了曆史,也解除了判斷力。情緒或方式似曾相識,不代表性質相同。複社是自發、自主現象,是對現實的不滿與反抗,是舊格局變革的先聲,不是“奉旨造反”,不是“導師揮手我前進”,不是“三忠於四無限”。前者使我們難得地領略一縷“青春中國”氣息,後者卻讓人痛切品嚐了沉重與呆愚。
我一直認為孔尚任是從青春氣息去體會、捕捉那段往事,否則,他不會將劇中一切提煉成“桃花”的意象。他與劇中人,時代相近、語境相同,我們寧願信賴他的感受。“桃之夭夭,灼灼其華。”十七世紀上半期,以一個自我砥礪、奮發進取、蒸蒸日上的青春知識群體崛起為標誌,中國思想、文化和政治明顯引入新的因素,桃花一度燦爛。可惜這脆弱春光,難禁關外寒流長驅南來,使我們無緣見它如何結果,抑或結出怎樣的果實。
六
《留都防亂公揭》重創之後,還有一次交鋒,乃至上演肢體衝突。事見《桃花扇》第三出“哄丁”,筆者涉獵未廣,沒有找到有關此事的其他材料,但以《桃花扇》敘事皆有所本推之,這樣重要的情節,應非出於孔尚任的杜撰,讀者中高士倘知出處,幸為指點。我僅於祁彪佳(那時他在北京任職)稍後日記(四月初六)裏,看見一筆“時因江南所用之人,風波甚多,而礙手不少,連日與毛禹老商之未決”。[41]不知此番學生鬧事,是否也在“風波甚多”之內。
事發時間,劇本注明為“癸未三月”,癸未年即1643年。年代如此確切,更顯得作者有所本。不過,月份上也許是二月而非三月。因劇中講得清楚:“今值文廟丁期,禮當釋奠。”[42]亦即故事發生在丁祭日。考明代製度,朝廷規定“春秋仲月上丁祭先師孔子”[43],即每年有兩次祭孔大典,分別在仲春、仲秋月的第一個丁日(一般每月有三個丁日)舉行,故稱“丁祭”。春季包括正月、二月、三月,相應為初春、仲春、暮春。因此,“仲春上丁”就是指二月的第一個丁日,具體在癸未年(1643年),則為二月初三日(公曆3月22日)。
這樣,我們便有了非常具體的時間:1643年3月22日。
地點為文廟亦即孔廟,也就是秦淮河北岸那座有名的夫子廟。丁祭,既是國家大禮,也是學子向先師致敬的日子,所以,“孔子廟每年的丁祭,都是由學生來主持的。”[44]若在地方,由府、州、縣學的學生參加,北京、南京兩都,則為“國子監”的學生。國子監,是明代最高學府,“永樂元年始設北京國子監。十八年遷都,乃以京師國子監為南京國子監,而太學生有南北監之分矣。”[45]學生主要由郡縣學每歲揀選而來,規模龐大,“洪、永間,國子生以數千計”[46],不遜於任何現代大學。故而可以想象,丁祭那天,夫子廟是怎樣一番人頭攢動、水泄不通的景狀。
其間,前來參祭的複社諸人,意外地與阮大铖撞個正著。戲中寫道:“[小生驚看,問介]你是阮胡子,如何也來與祭;唐突先師,玷辱斯文。[喝介]快快出去!”小生是吳應箕,那個“驚”字有講究。此時距《留都防亂公揭》已曆五載,五年來“閉門謝客”的阮大铖想必是銷聲匿跡,不怎麼拋頭露麵的。誰知道眼下突然出現在這樣一個重要日子和重要場合,作為“公揭”的始作俑者,吳應箕豈止意外,更將驚其大膽,所以緊跟著有一句:“難道前日防亂揭帖,不曾說著你病根麼!”而阮大铖這樣回答:“我乃堂堂進士,表表名家,有何罪過,不容與祭。”“我正為暴白心跡,故來與祭。”[47]彼此言語相撞,爭著爭著,阮大铖形隻影單、難敵眾口,羞怒之中率先破口大罵:“恨輕薄新進,也放屁狂言!”這一罵不要緊,四周全是毛頭學生,“輕薄新進”、“放屁狂言”豈不觸了眾怒?大家齊齊指定了他道:“你這等人,敢在文廟之中公然罵人,真是反了。”於是圍上來,一頓飽打。那阮大铖養得一口好髯,人稱“阮胡子”,此番正好成為襲擊目標,“把胡須都采落了”。然而這隻算輕傷,打到後來,阮大铖唱道:“難當雞肋拳揎,拳揎。無端臂折腰攧,腰攧。”[48]攧,便是跌、摔。肋骨挨了拳,胳膊折了,腰也摔壞了。阮大铖見勢不妙,來個“三十六計,走為上”,落荒而逃。
“襲阮事件”,因發生於丁祭日的國立大學學生集會,看起來似更有後世學潮的味道。其一哄而起、群情激昂的廣場性、群體性如出一轍,連肢體語言,也很合於“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不是做文章,不是繪畫繡花,不能那樣雅致,那樣從容不迫,文質彬彬,那樣溫良恭儉讓”。[4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