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明天……”
——“到明天,我們不是死,就是跳舞了!”
——我突然明白了,同時,我的心房也突然縮緊了;死不是我的事,跳舞有我的份兒麼?象小孩子牽住了母親的衣裾要求帶赴一個宴會似的,我攀住了一隻臂膊。我祈求,我自訟。我哭泣了!但是,沒有了熱的活的臂膊,卻是焦黑的發散著爛肉臭味的什麼了——我該說是一條從烈火裏掣出來的斷腿罷?我覺得有一股鉛浪,從我的心裏滾到腦殼。我聽見女子的歇司底裏的喊叫,我仿佛看見許多狼,張開了利鋸樣的尖嘴,在撕碎美麗的身體。我聽得憤怒的呻吟。我聽得飽足了獸欲的灰色東西的狂笑。
我驚悸地抱著被窩一跳,又是什麼都沒有了。
嗬,還是夢!惡意的揶揄人的夢嗬!寒光更強烈的從窗縫裏探進頭來,嘲笑似的落在我臉上,霜華一定是更濃重了,但是什麼時候天才亮呀?什麼時候,Aurora的可愛的手指來趕走凶殘的噩夢的統治呀?
1928年1月12日於荷葉地。
叩 門
答,答,答!
我從夢中跳醒來。
——有誰在叩我的門?我迷惘地這麼想。我側耳靜聽。聲音沒有了。頭上的電燈灑一些淡黃的光在我的惺忪的臉上。紙窗和帳子依然是那麼沉靜。
我翻了個身,朦朧地又將入夢,突然那聲音又將我喚醒。在答、答的小響外,這次我又聽得了呼——呼——的巨聲。是北風的怒吼罷?抑是“人”的覺醒?我不能決定。但是我的血沸騰。我似乎已經飛出了房間,跨在北風的頸上,砉然驅馳於長空!
然而巨聲卻又模糊了,低微了,消失了,蛻化下來的隻是一段寂寞的虛空。
——隻因為是虛空,所以才有那樣的巨聲呢!我啞然失笑,明白我是受了哄。
我睜大了眼,緊裹在沉思中。許多麵孔,錯落地在我眼前跳舞,許多人聲,嘈雜地在我耳邊爭訟。驀地一切都寂滅,依然是那答,答,答的小聲從窗邊傳來,象有人在叩門。
“是誰呢?有什麼事?”
我不耐煩地呼喊了。但是沒有回音。
我撚滅了電燈。窗外是青色的天空閃耀著幾點寒星。這樣的夜半,該不會有什麼人來叩門,我想,而且果真是有什麼人呀,那也一定是妄人:這樣喚醒了人,卻沒有回音。
但是打斷了我的感想,現在門外是殷殷然有些象雷鳴。自然不是蚊雷。蚊子的確還有,可是躲在暗角裏,早失卻了成雷的氣勢。我也明知道不是真雷,那在目前也還是太早。我在被窩內翻了個身,把左耳朵貼在枕頭上,心裏疑惑這殷殷然的聲音隻是我的耳朵的自鳴。然而忽地,又是——
答,答,答!
這第三次的叩聲,在冷空氣中擴散開來,格外的響,頗帶些淒厲的氣氛。我無論如何再耐不住了,我跳起身來,拉開了門往外望。
什麼也沒有。鐮刀形的月亮在門前池中送出冷冷的微光,池畔的一排櫻樹,裸露在凝凍了的空氣中,輕輕地顫著。
什麼也沒有,隻一條黑狗爬在門口,側著頭,象是在那裏偷聽什麼,現在是很害羞似的垂了頭,慢慢地挨到簷前的地板下,把嘴巴藏在毛茸茸的頸間,縮做了一堆。
我暫時可憐這灰色的畜生,雖然一個忿忿的怒斥掠過我的腦膜:
是你這工於吠聲吠影的東西,醜人作怪似的驚醒了人,卻隻給人們一個空虛!
1929年1月
賣豆腐的哨子
早上醒來的時候,聽得賣豆腐的哨子在窗外嗚嗚地吹。
每次這哨子聲引起了我不少的悵惘。
並不是它那低歎暗泣似的聲調在誘發我的漂泊者的鄉愁;不是呢,象我這樣的outcast①,沒有了故鄉,也沒有了祖國,所謂“鄉愁”之類的優雅的情緒,輕易不會兜上我的心頭。
也不是它那類乎軍笳然而已頗小規模的悲壯的顫音,使我聯想到另一方麵的煙雲似的過去;也不是呢,過去的,隻留下淡淡的一道痕,早已為現實的嚴肅和未來的閃光所掩煞所銷毀。
所以我這悵惘是難言的。然而每次我聽到這嗚嗚的聲音,我總抑不住胸間那股回蕩起伏的悵惘的滋味。
昨夜我在夜市上,也感到了同樣酸辣的滋味。
每次我到夜市,看見那些用一張席片擋住了潮濕的泥土,就這麼著貨物和人一同擠在上麵,冒著寒風在嚷嚷然叫賣的衣衫襤樓的小販子,我總是感得了說不出的悵惘的心情。說是在憐憫他們麼?我知道憐憫是褻瀆的。那麼,說是在同情於他們罷?我又覺得太輕。我心底裏欽佩他們那種求生存的忠實的手段和態度,然而,亦未始不以為那是太拙笨。我從他們那雄辯似的“誇賣”聲中感得了他們的心的哀訴。我仿佛看見他們籲出的熱氣在天空中凝集為一片灰色的雲。
可是他們沒有嗚嗚的哨子。沒有這象是悶在甕中,象是透過了重壓而掙紮出來的地下的聲音,作為他們的生活的象征。
嗚嗚的聲音震破了凍凝的空氣在我窗前過去了。我傾耳靜聽,我似乎已經從這單調的嗚嗚中讀出了無數文字。
我猛然推開幛子,遙望屋後的天空。我看見了些什麼呢?我隻看見滿天白茫茫的愁霧。
① outcast,英語,意指無家可歸的人或漂流的人。
######青年苦悶的分析
親愛的朋友:
從你的來信中看出你是十二分的苦悶。用我的另一個朋友的話,你是“在死線上掙紮”。用你的自己的話:你是“站在交界線上”。你是出了學校,將入社會,不是你戰勝了生活,便是生活將你壓碎,將你拖進了地獄去,——這,你說在你目前的環境是很有可能的。你說你僅僅是個中學畢業生,你沒有用正當手段在社會上來自立的能力,而且即使你的能力還夠,社會上卻已經密密層層擠滿了和你同樣境遇的可憐人,從這樣的同命者的嘴巴裏奪取麵包來養活你自己,你卻又於心不忍,於義不取。你說社會是新的“斯芬克斯”,不是你解答了它的謎,便是你被它吞下去。你覺得你是解答不了社會的謎,因此你覺得隻有兩條路橫在你麵前:被生活拖下社會的地獄去,或是死!
哦!雲山茫茫,我送給你一個握手。
但是在我提筆作書這現刻,我心裏充滿著的卻不是什麼感傷悱側的情緒而是忿忿。我真不願意對你表示什麼同情,寄與什麼慰安,——這些“空心湯圓”,這些不痛不癢的溫甘劑,對於你一點好處也沒有。我隻想請你吃點辣子,給你一些批評。我又覺得給你什麼職業上謀生上的暗示,——所謂得一個啖飯處,於你也是沒有多大幫助,因為你的苦悶的原故還不是僅僅一個胃的裝飽與否的問題,——還不是僅僅活下去的問題,而是怎樣活得有意義的問題。自然胃的裝飽與否也不是小問題,所謂“餓死小事”那樣的話隻是吃得太飽的大人先生們坐在衙門裏說說的,不過這裏講起來話太長了,而且我想來你總也看到許多書講到怎樣方可以大家不餓。朋友!對於象你這樣還沒到缺少白米飯的胃,就需要一點辣子。這可以使你、出一身大汗,可以破除你的苦悶罷!
你是一個多少有點覺悟的青年。你不願意象別人那樣過著豬狗一般的被踐踏被損害的生活,你也不願意象又一種別人那樣過著損人肥己或是向吮嘬民眾血液的魔鬼獻殷勤乞憐而分得些餕餘以驕妻子的生活。你不願被壓迫,也不願為壓迫者。你是因為覺得這樣合理的社會和人生似乎一時不能實現,所以便苦悶了的呀!你這苦悶自然比較單純的貧困或是失戀更有深切的意義。但是我不能不說你這苦悶就是你的糊塗呀。
朋友,據你這心理狀態,你好象是某寓言中的驢子,因為不能夠一步就到了人家對它說的那個花園吃理想中的玫瑰,就歸根懷疑到該花園之是否真真存在。現代人中間不乏頗象這寓言中驢子們的可敬的懷疑者;他們的毛病就是不明白一個社會組織的改變絕不是象你在床上翻一個身那樣容易的。一個社會組織的改變不但須要很長的時間,而且中間一定要經過不少的各種形態的階段。社會進化的方式,既不如一班人所說的那樣機械的,也絕不是又一班人所說什麼混雜變幻不可思議究詰。處在這轉變期的我們,固然需要一種有所不為有所必為的堅決的意誌,卻也需要一種毅力——隻照著正確的路線走去,把一切頓挫波折都放在預算中,絕不遲疑徘徊的那樣的毅力。朋友,在現今這瞬息萬變的社會中,象你那樣的青年人,頂需要的,是這種毅力。下了有所不為有所必為的決心而沒有這種毅力的人兒是苦悶的。朋友,你的苦悶的一方麵,據我看來,就是這個。
你說你要犧牲一己為大眾謀幸福久矣,但恨不得其門未逢其人;自然這你是有慨於目今掛羊頭賣狗肉者之多,故有此言。你為此審慎,為此迷惶,為此而痛感生命力之無從發泄,而感苦悶。朋友,你這種不“輕舉妄動”的態度是很好的,然而一何類於深閨擇婿的淑女耶?朋友,你須不是一個小姑娘,你總不應該自存著萬一受了欺騙便無以自反的心理因而簡直不敢動呀!跑出你的“香閨”,走到十字街頭,不要盡信賴你的耳朵,應該睜開你的眼睛來,那麼,如果你確是象你來信中所表現的那麼一個人,你一定可以看見大眾所苦痛者究竟是什麼,並且究竟是什麼東西能夠解放他們了。我再說一遍,你不是一位小姑娘,你須不怕受了人家的騙而又被指勒著不得脫身,你更不須顧忌著萬一上當則將玷汙你終身的“清白”,——其實你大概熟知在現今即使是小姑娘也很多並不這樣畏葸的了,你是一個青年男子,應該有一點“潑皮”的精神,什麼都不怕一試,試得不對,什麼都不怕丟開另來。朋友,就是這追求又追求,搏戰又搏戰中,有著你的最寶貴的生命力之表現。中國有句老話:大處落眼,小處著手。你的落眼處雖然是為大多數民眾求幸福,但你的著手處卻應該從極小處開始;不恥下層的工作,不要放棄瑣細的鬥爭;如果你是這樣想,你的每一刻的生活便不會沒有意義,你的整個生命力的表現便走上了正確的路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