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日〕乙武洋匡
在高木老師的眼中,我與其他孩子沒什麼不同,都是那樣天真無邪,擁有同樣的心態,而從乘坐輪椅無端生出的優越感,純粹是一種自欺欺人的感覺。
沉重的門我的父母為了讓我上學,可謂費盡心機。公立學校原則上不接收殘疾兒童入學,殘疾兒童要上養護學校,這是理所當然的事。但是,養護學校的教育與普通教育不同,那是一種特殊教育,就因為這個,我的父母很不情願。他們一直存有想讓自己的孩子接受普通教育的願望。
可是,這一願望卻不是那麼容易實現的。因此隻好把希望寄托在私立學校。但聯係來聯係去,一切努力均化作泡影。難道說我要接受普通教育的願望是異想天開嗎?
天無絕人之路,有一天我家收到一張明信片,是《入學體檢通知書》,父母喜出望外,因為誰也想不到我會輕易地就能進入普通學校就學,何況這張《入學體檢通知書》是一所已拒絕過我的公立學校發來的。出乎意料的是,那所學校的人竟說不知道我是一個重殘疾兒童。父母絕不可能輕易放棄希望,好說歹說,校方也許被說動了,便說先讓我到學校去麵試一下。
入學檢查的情形,就像逛動物園。朝氣蓬勃的孩子們,在狹窄的過道上跑來跑去。
有些孩子則對陌生的環境不適應,哭鬧聲此起彼伏。而我,坐在輪椅上,很有禮貌地在人叢中穿來穿去,醫生竟對我稱讚有加。母親看到我像模像樣的神態,更堅定了我可以在普通學校接受教育的想法。
完成體檢之後,母親帶我來到校長室。母親的心情可想而知,她該是多麼地緊張。當時的我,自然沒有謹小慎微的自製力,但我卻為此時此地的緊張氣氛所感染,小心翼翼地尾隨在母親身後。
校長給我的第一印象是溫和可親。母親與校長談話,我不十分明白,自然感到無所事事;校長呢,則時不時地向我微微一笑。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我看到校長把眼眯成一條縫,母親那原本僵硬的臉慢慢地變得輕鬆起來,而且充滿一種歡樂的神情。
回到家,母親立刻向父親報告:“哎,我說,這孩子可以上普通學校了。”然而我們的喜悅,並沒有能持續多長時間。當時,校長確實是同意了。
然而他卻認為讓重殘疾兒童接受普通教育,還沒有發生過。
我走向接受普通教育的道路剛邁出幾步,又必須要回到起點。可是,父母並沒有灰心喪氣,他們決定不惜一切代價,非要把我送進這所學校不可。
父母前去找教育委員會的人進一步交涉。委員會的人果真是對我的能力表示懷疑。母親便把我帶來,口氣中帶著一種驕傲:“真的,這孩子什麼都會做。”
我明白現在就是決定我命運的時候了。我心中有了一種衝動,一種炫耀的衝動。
我側頭把鉛筆夾在臉和殘臂之間,一筆一畫地寫字;我把盤子中的刀叉交叉起來,利用機械的原理,靠殘臂的平衡用力,從盤子中吃飯;我把剪刀的一邊銜在口中,身體呈L型,用臀部和殘腿的交互動作,不斷向前一步一步挪動……
我每做一個動作,就會聽到聲聲驚歎。我知道我完全把教育委員會的人征服了。
他們目不轉睛地看著我,似乎忘記了一切。
就這樣,憑著父母的充滿無限愛意的堅持,再加上我自己的努力,我終於得到了用賀小學的入學許可。
恩師高木看了入學典禮上的同學合影,我的心頭就情不自禁地掠過無奈的微笑。站在我旁邊的是一個女孩子,她使勁地向後仰著身子,臉上的肌肉很不自然地痙攣著。我非常明白她為何會有這種神態。
我明白由於我的存在,周圍的人無不感到慌亂和麻煩。
其中也有我的老師,尤其感到苦惱的是高木老師。高木老師是我一年級到四年級的班主任,是一位經驗豐富的年長老師。盡管具有豐富的教學經驗,他卻從未教過像我這樣的無手無足的學生。他與我無論做什麼,對於他來說都是“第一次”。
我覺得,我讓高木老師感到苦惱的首先是班裏的同學見到我的反應。
“他怎麼會沒有手?”
“他為什麼乘坐輪椅?”
有的同學還小心翼翼地過來觸摸我的殘臂。高木老師不知如何回答學生的疑問,我發現他的臉上竟冒出了絲絲汗水。諸如此類的問題難住了高木老師,對於我來說卻早就習以為常。我知道,這類問題的答案是我與班裏的同學成為朋友的橋梁。“我在媽媽肚子裏的時候生過一場病……”我總是這樣向同學們反複說明。
就這樣,我解開了同學們對我的疑惑。過了一段時間,班裏再也沒有人問我為什麼沒有手和腳了,高木老師也感到鬆了一口氣,但誰也沒想到由這件事又引出了另外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