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曆二十九年春,大樾京都晏州城剛下過一場春雨,冰刀一般的冷雨將街路上最後一點雪沫也洗成了泥,煞涼的夜風吹進橋風洞,發出哭泣般的聲響。
對皇都裏的乞子來說,再沒有比天橋底下更避風的地界兒。
瘸三兒裹著一塊兒破油布,凍得牙打顫,惶惶不安地望向頭頂巴掌大的一片天。“這雨且得再下呢,五兄弟,要不今晚去城北溜上一趟?”
麻臉劉五將半塊饃收進懷裏:“瘋話,餓死也不能找死,你沒瞧見城裏的多出來好幾倍的兵?”
瘸三兒不說話了,一個月前,皇宮裏的大殿下康王祁宏舉兵奪位不成,擒拿至天牢待死,還搭上了三朝為帥的護國公府。瘸三兒從前是見慣了死人的,可那天早上從護國公府裏流出的血河,悶在空氣裏的腥臭味兒,卻讓這個年過五十的男人做了半個月的鬼夢。
“這都快一個月了,也不知道日後皇都裏是個什麼形容。”瘸三嘀咕一聲,眼睛盯著麻臉劉五指望著他拿主意。
“你管那麼多作甚,你以為城外是個好形容?這三月未到就連著四場雨,又得是個澇年,再過個把月,城外得堆上幾百的流民,如今咱們餓個三五頓的也不會死,等城防鬆了咱們也就鬆快了。”劉五正給一個小乞子綁草腿,以前年關之後總能淘置點兒破棉衣回來,今年也隻能用草將就著裹身了。
小乞子瞎了一隻眼睛,半邊臉都是歪的,他一邊兒幫忙扯著草繩一邊兒說:“城防且是鬆不下的,今兒我從老巷那邊過,瞧見孫記茶樓的說書先生被抓走了。”
他們夏日時總在老巷那邊討,沒事兒也隔著街聽那說書先生的唱段,一時都挺納悶。“那說書的都快七十了,抓他作甚?”
“他說那段《渠關大捷》來著,正說到‘雙龍夜潛渠關水,兩千兵巧助龍王擒鷹’那官兵便一哄而上,把他給拿了。”
“唉呀!”瘸三兒痛呼一聲,“這不找死嗎?”
“就是,官兵正紅著眼睛找江家這對雙生子呢,前幾日有人打護國公府門口路過時探了一下頭,就被埋伏的禁軍給削了腦袋……”
小乞丐嚇得“媽呀”一聲,直縮進麻臉劉五身後,劉五橫了那人一眼,他臉上有一道斜疤,瞪眼睛的時候最是可怕,其他人見他這樣,都縮了脖子噤了聲。
瘸三兒腆著臉笑:“橋風洞裏說話飄不到外頭去,老五你忒謹慎了些。”
劉五鋪了草席子要睡,悶道:“話你們盡管隨口說,到時候誰折在舌頭上,裹屍的席子我管夠。”
麻臉劉五是這些人的主心骨,十幾個人都承過他的恩,他到京城來也有兩三年了,卻沒人知道他從前是幹嘛的,據瘸三兒說,他極有可能是北地的逃兵,隻有當兵人眼中才有那樣的戾氣。
這人戾雖戾,大家卻都信他,他們也倚仗有這麼個凶的,才免了不少的欺淩。
橋風洞裏再沒人吭聲,小乞子綁好了草腿也悄沒聲兒的鑽到裏頭歇了,夜靜的怕人,烏雲兜著滿天的星星,一絲光影都沒給地下留,劉五躺著,盯向湖對岸飄逸的一盞紗燈,半響後那點光亮也被風給吹沒了。
風聲淹沒了橋風洞裏的呼嚕聲,似冤鬼夜哭。
三更天時,劉五坐了起來,冷風早把他全身灌透了,但他還是習慣性的緊了緊滿是破洞的襖子。穿鞋的時候劉五猶豫了一下,把自己囫圇的布鞋往邊上推了推,拿了旁邊瘸三兒的窟窿鞋穿腳上。
正欲起身,手臂忽然一緊。“你去作甚?”是瘸三兒的聲音,他兩個眼珠子瞪得賊大,在黑咕隆咚的橋洞裏模樣慎人。
劉五愣了一下,“尿憋,出去鬆鬆。”
瘸三兒手上打顫:“就在洞裏頭鬆。”
“熏得慌,我去湖沿兒上……”
“不準去……”瘸三壓著嗓子喝道,掛著黑汙的臉上噙著兩眶淚泡。
劉五身體一僵,使力甩開他:“莫管,老子憋得慌。”
他起身就往外頭走,瘸三一時間站不起來,竟跪爬著跟出去逮他,到了洞外才敢放聲:“我知道你要去作甚,你找死,你找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