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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天上午,秦蕾來了,肇事司機也來了。
秦蕾是哼著歌來的,她將袋子裏的蘋果拿出一個,放到母親的嘴邊,一天一個蘋果,遠離醫生。秦母咬了一口,一股甜意就順著這小口的蘋果滑下去,滑倒心裏。她瞧著秦蕾,眼睛眯起來笑著,女兒略帶削瘦的臉上是略顯疲憊的神色,她能夠看出女兒的心疼。
母親的氣色好多了,昨天秦父幫秦母洗了頭發,秦蕾側躺在母親的身邊,深深吸了口氣,發香就湧進她的腦海裏。小時候,她就特別喜歡聞剛洗過頭發的發香,清清爽爽的,帶著和風麗日的香氣。
這種感覺領他特別踏實。
秦蕾不願睜開眼睛,太長時間沒有這樣舒服的時候了,確切說,進入高中以來,很少有人陪她一起逛逛麥田,一起騎單車在鄉間的路上,哪怕不說一句話,就是靜靜地穿過坑窪的路麵,陽光輕輕柔柔地照射下來,曬在她們的背上,有一種昏昏欲睡的欲望。
那個時候,她和寧子爭論著。
那是一片秋後的玉米地,陽光斜斜地穿插下來,透過路旁高頎楊樹的葉子縫隙,落在這片被霜打過的玉米地裏。周邊的秸稈已經被農民推平,耕犁翻過的土地平整地像一汪寧靜的海。
秦蕾說,你看,這片還挺立的玉米地,是不是顯得很繁榮。
這哪裏是繁榮,恰恰相反,那是蕭條。寧子誇張地說,這麼大片平整的田裏,就這麼一小撮奮力頑抗著,你不覺得慘烈嗎?
寧子顯然不同意她的看法。
它們像森林一樣,一層一層密密疊疊地,這讓我想起亞馬遜的熱帶玉林,縱橫交錯的葉子和墨綠的秸稈、泛黃的葉子在風裏簌簌地響著,就是很有繁華的氣息。
秦蕾也不甘示弱。
禿禿的一片,遲早要腐爛在這霜凍的秋天裏,伴著秋雨,最終也會潰敗在泥濘的田裏,橫七豎八地躺在泥淖裏,你還覺得覺得是繁榮?
在一整片的平淡和枯燥裏,就這麼一叢玉米地孑然傲立,在風中颯颯地揚著旌旗一般的葉子,我覺得就是有一種凜冽的氣勢,就是繁榮。
負隅頑抗,終歸要遁入泥土裏,它們儼然已經有頹敗的氣勢了不是麼?你瞧他們在風裏橫七豎八地,有氣勢能這麼東倒西歪的麼?
秦蕾心裏潮濕地很難受,她忽然覺得她所謂的縱橫交錯和寧子說的橫七豎八雖然在表述的內容上是一樣的,但是分明有著兩種性格。一種蓬勃激昂,一種落魄哀傷。
秦蕾想起這些,心頭一陣堵。她深深吸了一口氣,那熟悉的洗發水的味道,又讓她回來了。
肇事者的哭泣聲就是這個時候傳來的。
哭泣的聲音很古怪,像一曲嗚咽哀嚎的管弦樂。這樣的聲音秦蕾聽過,是在狗肉節的現場,一大片的哀號聲,從鐵籠裏竄出來,帶著九轉十八彎的哀怨。
進來的,還有派出所的兩個民警。
秦蕾還沒挺起身,就被拽得差點倒在地上。秦蕾隻在心裏恍了一下,就知道這是撞到她母親的人,但是她還是努力地想把他扶起來,她試了試,然後放棄了,她把手搭下來,任由他哭。因為她知道,如果沒有厲聲喝問,這哭聲怕是停不下來了。
周圍的兩個病床上的病人疑惑地看過來。
還是警察的喝喊聲阻止了他,哭聲嗚咽地隻留下尾音。
鄒塘,注意別影響病人休息。警察悄悄地按著嗓子。
於是,秦蕾和母親知道了這個叫鄒塘的肇事逃逸的肇事者。
原諒我吧,鄒塘的情緒又飄忽起來,並逐漸像缺口的河堤,湍急的水流般漫散,我家裏的老婆孩子都等我掙錢養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