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有人統計,愛默生自從1836年前後對儒家發生興趣後,在不同地方摘錄引用了孔子和孟子的語錄多達百條,內容涉及儒家在道德、人性、修身、治學等方麵的思想。不過林林總總,九九歸一,所有這一切又都從屬於愛默生超驗主義的思考,從屬於他的關於“超靈”(over—soul)這一更為廣泛普遍的概念。
超靈是愛默生世界觀的核心,也是他的哲學的基礎。所謂超靈就是統轄宇宙的唯一心靈,唯一意誌,萬物從中產生並相互配合:“隻有一個心靈,每個人都是通向它的走廊,祈禱是它的地址,宗教是這一心靈的自尊。”愛默生崇尚靈魂,把靈魂視為宇宙、世界和人的本質。對他來說,不是人擁有靈魂,而是靈魂擁有人,隻有服從無處不在、無所不能的靈魂(這是“超靈”的正解),人才可能達到超越。同時也隻有通過人的超越,才有自然與人的結合,才有宇宙靈魂的整體性,從而作為整體靈魂一部分的人也就可以和上帝合一了。這樣,超靈不僅消除了時空的區別,也超越了人神的界限,成為宇宙間的“唯一”。
愛默生認為,這個“唯一”是世所公認的,隻不過在不同文化的接受者手中被賦予了不同名稱,如光明、良知、精神等等。他在《論自然》中說,“唯一”意味著“人的靈魂中存在著最崇高的東西,那令人敬畏的宇宙的本質。它不是智慧,也不是愛情、美或權力,而是萬物一統”。這個“唯一”或“萬物一統”,在孔子那裏的表述就是“吾道一以貫之”的“一”。愛默生的根據是他讀到的《論語》英譯本。在英語文本中,愛默生所說的“萬物一統”和孔子說的“一以貫之”的“一”,二者對應的語詞都是unity。認為愛默生的超靈說和孔子學說有密切關係,是有道理的。
然而,孔子所謂的“一以貫之”,是從倫理道德和學養的操守而言的,並不就等於愛默生的唯靈論的宇宙一元論。看一下《論語》兩段常為人引用的原文就清楚了——
子曰:“參乎!吾道一以貫之。”曾子曰:“唯。”子出,門人問曰:“何謂也?”曾子曰:“夫子之道,忠怒而已矣。”(《裏仁》)
子曰:“賜也,汝以予為多學而識之者與?”對曰:“然,非與?”曰:“非也,予一以貫之。”(《衛靈公》)
前一段孔子的“一以貫之”,經其大弟子和學說傳人曾參的診釋,是有關人際倫理的根本原則,具體說即“忠恕”;後一段通過和另一大弟子子貢的對談,表明孔子的學術不是單純的知識博學,而體現了更為重要的“一以貫之”的道。
愛默生所說的無處不在的超靈,乃至整個超驗主義哲學,由於強調了個人靈魂無所不能的力量,必然帶上神秘主義的色彩。愛默生本人也喜歡現身說法,渲染人和上帝合一的神秘的通靈感。《論自然》記述了他在朦朧冬日裏的一次親身體驗:站立在空地上,我的頭沐浴著清新的空氣,上升到無限的太空。——所有卑鄙的自我都消失殆盡。我變成了一隻透明的眼球,我是烏有,我看見了一切。上帝的血液在我周身循環,我是上帝的一部分和一分子。
孔子呢?他一方麵“不語怪力亂神”,對鬼神取“敬而遠之”的態度,另一方麵,如果有什麼神或上帝,那也是高高在上的主宰,左右著下民的禍福或生死,和人遠遠地拉開了等級。這個神或上帝,《論語》裏稱之為“天”,不止一次地提起。孔子周遊列國時遭宋國主管軍事行政的司馬桓魁追殺而脫險,他向弟子們自誇有天的佑護,頗為自得:“天生德於予,桓用其如予何?”(《述而》)得意門生顏淵不幸早夭,他歸咎於天命:“天喪予!天喪予!”(《先進》)當不得意而孤獨寂寞時,他又向天呼籲:“莫我知天夫……知我者其天乎?”(《憲間》)甚至“存亡繼絕”、“克己複禮”、複興周文化的使命,他也認為是天降大任於他的。在離開衛國轉赴陳國的途中,從匡人的拘禁中脫身後,他又發了通感慨:“文王既沒,文不在茲乎?天之將喪斯文也,後死者不得與斯文也;天之未喪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論語·子罕篇第九》)但無論處在什麼情況下,均不可能出現那種心靈體驗意義上的“天人合一”。
孔孟思想主要成分是社會倫理哲學,它也不可能像深受浪漫主義影響的愛默生那樣,注重自然,把大自然當做人和上帝互相融洽為一的契合點。即使是愛默生擊節稱賞的“浩然之氣”,那也相當於更具抽象的普遍意義的“存在”,而不是孟子本來意義上的主觀修養的精神。
不過,超驗主義同時也是強調道德的學說。愛默生認為,“世界是道德的世界,道德的法則存在於大自然的中心”;不僅如此,“世間所有的一切都是達到道德目的的手段”。如果和宗教信仰相比較,那麼“人類心目中關於上帝的概念是個多變的光體,可道德情操是不變的”。正是在這裏,孔子儒學的道德信條為愛默生提供了大量的思想材料,孟子的有關論述也同時為他大量引用。
合乎人性的“仁”和人文主義背景的道德準則很容易合拍,愛默生引述了孟子《盡心下》篇的話:“仁也者,人也。合而言之,道也。”誠實是他強調的另一重要道德標準,所以孟子在《離婁上》篇說的“誠者,天之道也;思誠也,人之道也”,和孔子後學所著的《中庸》中“自誠明,謂之性。自明誠,謂之教。誠則明矣,明則誠矣”一段話都出現在他的文章和演說中。孔子和孟子其他有關重義輕利、主張修身和自律等論述,也都紛紛見諸他的筆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