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恩對責任、義務、規範、道德等諸如此類的複雜概念一無所知,他還沒有學會如何按照他人的要求把自己塑造成一個中規中矩的社會角色,也永遠不打算學。他隻崇尚行動,安定不下來,隻有在奔波不定的旅途中他的靈魂才能獲得安寧。他這種輕率無知使周圍那些深受正統社會觀念影響的人們大光其火。在這世間狄恩唯一追求的東西就是流動的自由,當他又一次踏上征途,從紐約這個“冰冷的充斥垃圾的城市”的殘雪中出發,奔向西部的廣闊天地時,所有的不愉快都消失了,心靈溫柔敞開,真切地感受著生命的美好。
索爾是小說的敘述人,天性裏也潛伏著躁動不安的東西,與狄恩的相遇激發了他流浪者的本質,他們一同上路了。在狄恩時速九十英裏的風馳電掣中,喜悅排山倒海地襲來。更多時候,他們身無分文,站在路邊,爬上任何肯帶他們一段的過路車輛,照樣橫貫東西、縱橫美國。隻見不停變換的場景、陌生的姑娘、萍水相逢的路人,世界如此繽紛多彩!
因為是作家,索爾在享受極度自由喜悅的同時,也在不斷思考,這使得我們能夠進入他的內心世界,對他總是迫不及待地逃離居住的城市、踏上流浪之路的動機有所了解。到達西海岸後,有一次索爾爬上了一座山,“山上到處都是茂密、蒼茫的加利福尼亞楊樹和桉樹林,山巔四周樹木很少,隻有裸露的岩石和青草。越過幾座小山麓便是湛藍湛藍、浩瀚無際的太平洋。岸邊的草地上,成群的奶牛在尋覓著食物。”這美景使他陶醉,可就在他立於山巔俯瞰自然美景的同時,腦海中突然浮現出紐約的身影,“在遙遠的東部,瘋狂的紐約正向天空噴吐著可怕的煙霧和有毒的棕色氣體”。這一天他來到明星彙集、商業繁榮的好萊塢,給他的印象也是“在這一片喧囂的背後卻是荒漠和虛無”。當他旅行結束又回到熟悉的大都市時,“看到光怪陸離的紐約,它那千百萬的人流擠擠撞撞著,為了美元而衝殺,他們做著瘋狂的夢——緊抓,占有,給予,歎息,死去”;這“就是紙製美國的誕生之地”。
顯而易見,索爾對由吐著工業濃煙的城市、庸庸碌碌如蟲穿般的現代人、足以主宰一切的金錢及無處不在的赤裸裸的物欲構成的現代文明社會極度厭惡和不安。具有諷刺意味的是,這樣一種對現代工商文明采取批判否定的立場,無論在過去或現在,常被人視為精神失常者、瘋子,不僅因為其舉止異於常人,更因為世界在他們視野中呈現出瘋狂的一麵。這不禁令人想起20世紀初一位印象派畫家的遭遇——他畫了一批以倫敦為主題的風景畫,在倫敦本地展出時引起巨大轟動,因為他畫的天空全是紅的。人們理所當然地以為這是標新立異的畫家玩弄的又一伎倆,但當他們走出畫廊抬頭看天時不禁愣住了,原來倫敦的天空果然是紅色的——由於汙染它已經失去了本來的顏色。原來藝術的真實才真正揭示了生活的真實。
金斯伯格的詩歌裏同樣充斥了這類物質主義的恐怖景象。《美國的沒落》寫道:
我的親朋好友都病死在醫院裏,
埋入鐵軌旁邊的墳墓,
理在千家萬戶的屋旁,
那兒有西方電力公司的宇宙電廠匹茲堡煙囪吐出團團煙霧
“飛行服務處”的油箱上麵飄滿廢氣超高速公路在蒙桑托鋪展
金屬橋梁被月光照亮
普拉斯基高架公路懸在天空
一線黑色我的童年
緊靠在海港上巨大的貨堆旁,
四處是蒸汽
另一首詩《向日葵頌》展現的畫麵更可怖:泛著油汙的河水裏漂浮著“被拋棄的死嬰”、“被遺忘的黑色輪胎”、“避孕套和鐵鍋、鋼刀”,河邊一株灰色的向日葵以“一種死灰色陰影對著天空”,它“淒楚,汙穢,眼中冒出舊時代的機車頭吐出的團團煙煤”,它的“穗須委頓的花冠耷拉下來,頹喪如一頂擊扁的皇冠,花籽從臉上脫落,載滿陽光的空氣進出它那即將脫牙的嘴”,枯萎、衰竭,失去了生命力。這僅僅是一株向日葵嗎?不,它分明是擁有高度現代化工業的整個美國的寫照。
現代化,這個當初無比美好的理想和未來藍圖被人類泛濫決堤的欲望洪水染上了汙黑,變得麵目全非。在金斯伯格和克魯亞克這些看似瘋癲的詩句和意象背後,隱藏了他們對現代世界以及人類命運深沉的哀歎和嚴肅的追問。從某種意義上說,中國的“70年代以後”或“新新人類”作家也在經曆同樣性質的問題。雖然今日中國仍是發展中國家,但在許多方麵因處於全球化資本的世界而不可避免地打上了許多後現代和後工業社會的印記。改革開放20年後,中國的經濟突飛猛進,也開始呈現出某些消費社會的特征,比如服裝時尚和款式迅速變更,廣告、電視和宣傳媒介的滲透達到了充斥整個社會的前所未有的程度。尤其在沿海發達城市,現代文明的氣息越來越濃厚。所以在這一代年輕作家筆下,城市麵貌呈現出似曾相識的種種特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