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意思的是,張愛玲的上述小說,取材依然是她離開大陸以前的生活,也就是說,盡管在美國居住了40年,美國的文化對她創作的影響幾乎微乎其微。雖然我們也能在她的小說中見到這樣的句子:“這些年輕人本來就不愛說話——50年代‘沉默的一代’的先驅”,雖然在她後期的作品中較多地出現了在外國(一般是美國)留學過的或正在留學的人物,也有篇幅很少的關於在異國生活的片段,但在她整個創作中實在算不了什麼。
和孤絕於人世的生活方式一樣,張愛玲的文學想象也對外界的新事物關上了門,再沒有什麼新鮮東西來觸動她。創作激情的衰退是在所難免的,她隻有像個古董收藏家似的,反複摩擎以前的成品。在美國寫的《浮花浪蕊》、《相見歡》、《色·戒》三篇小說,早在20世紀50年代就已成篇,據她自己說後又屢經“徹底的改寫”,直至1979年才問世,就是有力的證明。
得到機會重新抬頭的自由主義思潮有辦法把張愛玲再度捧紅,但永遠無法替她恢複從前租界市民社會那塊沃膄、愜意的家園。張愛玲在美國紮不下根去,原來的樂土又早就動搖崩潰,隻在夢中成了有待追憶的殘影;所以張愛玲後期的輝煌,並不是大地回春的欣欣向榮,倒像深秋樹葉的金黃斑斕,雖然炫目於一時,終究難逃搖落的悲哀。
夢魔中的海上花
進人20世紀80年代,張愛玲再沒有新小說麵世了,更何況,從20世紀60年代中期開始,她已逐漸把眼光轉向學術研究。她花了10年時間考據《紅樓夢》,寫出了一本純學術性的著作《紅樓夢魔》,又實現了她當初對胡適提過的計劃,把晚清人韓邦慶的蘇白小說《海上花列傳》翻譯成英語和國語。這兩項都可算是大工程,占去了她生命中重要的一段。
《紅樓夢魔》,單一個“魔”字,就足證張愛玲在美國夢裏尋歡、又苦於殘夢闌珊的心境。該書實際由七篇論文組成,分別是《紅樓夢未完》、《紅樓夢插曲之一——高鶚、襲人與畹君》、《初詳紅樓夢——論全抄本》、《二詳紅樓夢——甲戌本和庚辰本的年份》、《三詳紅樓夢——是創作而不是自傳》、《四詳紅樓夢——改寫和遺稿》、《五詳紅樓夢——舊時真本》。單從體例,就可看出張愛玲付出的努力和艱辛,也能體會到她之於《紅樓夢》的鍾愛。她在《<紅樓夢魔>自序》的最後這樣說:
我這人乏善足述,著重在“乏”字上,但是隻要真喜歡什麼,確實什麼都不管——也幸而我的興趣範圍不廣。在已經“去日苦多”的時候,十年的工夫就這樣授了下去,不能不說是豪舉。正是——
十年一覺迷考據,
贏得紅樓夢魔名。
故作曠達的辛酸,在字裏行間是不難品味到的;治學術而專事考據,也反映了胡適的影響;但並非和創作全然無關。張愛玲一直自稱《紅樓夢》是她創作的源泉,她從八歲開始看《紅樓夢》,以後每隔三四年重讀一次,從不間斷。在14歲那年,她寫過一個長篇的純粹鴛蝴派式的章回小說《摩登紅樓夢》;以後又曾幫香港用電公司把《紅樓夢》改寫為劇本,雖最終不了了之,但張愛玲一生與《紅樓夢》的關係之深,恐怕同時代的作家無一能比。而這樣不斷地重讀,使她對《紅樓夢》的理解和領會無疑超過絕大多數紅學家,就像她自己說的,考據《紅樓夢》“唯一的資格是實在熟讀《紅樓夢》,不同的本子不用留神看,稍微眼生點的字自會蹦出來”。也是因為熟讀,所以在《紅樓夢魔》中體現出的很重要的一個特點是,她的考證“多是在小說本身求內證”。例如在《紅樓夢未完》中,雖然她提出的見解未必新鮮,但得出結論的途徑卻與眾不同,乃是通過細細分析人物的服裝,考證出後四十回係另一人所著。服飾本是張愛玲情有獨鍾的東西,《更衣記》曾追述過中國幾百年服裝發展的曆史,因此她格外有心得。如提到黛玉的服飾,前八十回“通部書不提黛玉衣飾”,凡寫黛玉,“就連麵貌也幾乎純是神情,唯一具體的是‘薄麵含嗔’的‘薄麵’二字。通身沒有一點細節,隻是一種姿態,一個聲音”。而後四十回卻出現了“黛玉穿著‘水紅繡花襖’,頭上插著‘赤金扁簪”’等文字,一副庸脂俗粉的模樣,“非常刺目”,由此斷定前後係不同作家不同風格的產物。
更重要的是,張愛玲本人是位善於揣度人情世理的小說家,她的考證很大程度上是對曹雪芹的創作環境和創作心理的推求,並充分結合了自己的創作經驗。如她認為《紅樓夢》的一大特點是“改寫時間之長”:“何止十年間‘增刪五次’?直到去世為止,大概占作者成年時代的全部。曹雪芹的天才不是像女神雅典娜一樣,從她父王天神修斯的眉宇間跳出來的,一下地就是全副武裝,從改寫的過程上可以看出他的成長,有時候我覺得是天才的橫剖麵。”從這裏可以窺見,她有意為自己的改寫討一個說法。不過正是從改寫著眼,張愛玲解開了書中的許多謎。比如各本年齡的不一,她認為:“早本白日夢的成分較多(此即幼稚的表現),所以能容許一二十歲的寶玉住在大觀園裏,萬紅叢中一點綠。越寫下去越覺不妥,惟有將寶黛的年齡一次次減低。中國人的伊甸園是兒童樂園,個人唯一抵製的方法是早熟。因此寶黛初見麵時一個才六七歲,一個五六歲,而在賦體描寫中都是十幾歲的人的狀貌。”這個觀點是十分中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