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我背上書包步入學校的第一天起,父親就教導我,做人要堂堂正正,寫字要方方正正,我上到高中就練了一手方塊字。可是到了高考,因一筆一畫用方塊字答試卷,一道語文題未來得及答就交了卷,無奈落榜。聽說村小學缺一名語文·教師,我想我如果能當上小學教師,就有了通過成人自學考試取得大專學曆的時間和機會。父母很支持我的想法,把家裏一頭大肥豬賣了上千元錢,買回來兩瓶茅台酒和一條名煙。父親把茅台酒湊近鼻子聞了聞說,這究竟是啥東西釀成的瓊漿玉液這麼貴,將來家裏日子鬆活了,也買回來一瓶嚐嚐到底是啥滋味兒。父親因會寫一手方方正正的毛筆字,與村小學校長有些交往,他把那兩瓶茅台酒和一條名煙送到校長家,想托校長幫我走路子聘我為小學教師,校長滿口答應願意幫這個忙。可到了新學期開學,校長從縣職業高中畢業的兒子被聘為村小學教師,卻沒我的份兒。校長向我父親解釋說,職業高中相當於中專學曆,按有關文·件規定,應屆高中畢業生不能享受正式招工、招幹、農轉非待遇。
家裏還有兩個上學的弟弟妹妹,為了供弟弟妹妹上學,我踏上了打工的路程。憑我一米八○的個頭,在學校是籃球隊中鋒的身板,去阿拉山口火車站當裝卸工。父親把茅台酒稱作瓊漿玉液,這句話一直縈繞在我的耳旁。鄉下人買東西興買雙,這年年關,我用我第一次外出打工掙的錢,特意為父親買了兩瓶茅台酒趕回家過年。到家本想給父親一個驚喜,當我拿出茅台酒時,父親責備我:兒啊,你出苦力掙幾個錢多不容易,七百多元錢買兩瓶酒,太奢侈了,這麼貴重的瓊漿玉液配咱們下苦的人喝嗎?父親說完將兩瓶茅台酒鎖進舊衣櫃裏,說等咱們家往後求人辦啥大事送人。
大年三十下午,我幫母親炒了四樣菜,從衣櫃裏拿出一瓶茅台酒打開蓋,立馬滿屋酒香四溢。父親有腿痛病,平日每天晚上喝兩小盅自泡的劣質藥酒睡覺,他帶弟弟妹妹貼完對聯進屋,見我先斬後奏已打開了茅台酒瓶蓋,經不住酒香味兒的誘惑,嘴裏責怪我不該把留著將來家裏辦啥大事的茅台酒打開,手已經端起了一小盅酒抿了一口,說茅台酒果然味道非凡,難怪它身價昂貴,連皇帝老兒都喜歡喝。說完把酒盅裏剩下的幾滴酒都用舌頭舔淨了。
父親誇茅台酒的味道如此神奇,平日滴酒不沾的我,也斟了酒,陪父親喝了幾盅。對我這個滴酒不沾的人來說,再好的酒喝到嘴裏都是辣味兒。六小盅酒下肚,父親已紅光滿麵,要我把他的石刻硯台拿出來。在我的印象裏,父親是第一次這麼興奮。父親活了大半輩子,最得意的是他會寫一手方方正正的毛筆字,平日村裏誰家遇紅白事請他去寫對聯或挽聯,多喝了幾盅酒回來就用酒研墨寫他的方塊字。現在,父親就用茅台酒研墨,在一張舊報紙上寫了“茅台酒”三個字,問我這三個字寫得怎麼樣?我由衷地說,寫得很不錯,您如果是名人,這三個字很值錢的。父親盯住我的臉問,此話當真?我點了點頭。他又自己斟滿一盅茅台酒,端起酒盅說,有我兒子這句話,我再幹一盅。他把酒盅送到嘴邊,手一鬆,酒盅掉在地上摔得粉碎,一隻手本能地捂在左胸脯上,身子一軟,倒在我的懷裏。母親急忙奔過來用手掐他的人中,卻無濟於事。我急忙背起他直奔一公裏遠的鄉醫院,醫生診斷後說,你父親患有心髒病,剛才由於興奮過度,心肌梗死死亡。
我把父親背回家,村裏鄉親們聽說我父親去世了,都趕來幫忙,邊七嘴八舌地議論,說我父親是喝了他兒子用血汗錢買來的茅台酒高興死的,是有福之人,邊將剩下的那多半瓶茅台酒你一小口他一小口地嚐光了,來晚的人還未嚐上。按當地風俗,第三天早晨鄉親們抬著我父親的棺材去老墳地裏埋葬,走了一路,留下一路茅台酒的香味兒。從此,無論茅台酒的味兒多麼醇香,身價多麼昂貴,對我來說,其味都是苦澀的。
(作者係新疆作家協會會員,現供職於巴裏坤縣文化館)
父親·石頭
飛飛兒
父親前天做了手術,從膽囊裏取出一顆石頭,妹妹說,比雞蛋都大,她看著都想哭。
我知道妹妹為什麼想哭。小時候,家裏唯一的勞動力———父親,在一家鄉鎮化工廠工作,他的工作場地是一個大堿池。記得上小學或者初中時,我帶一個同學從工廠穿過,我告訴她,那個堿池下埋著許多白骨,有不小心失足落水的工人,有失戀想不開跳下去的女青年,在跳入池中的一瞬間,那種慘烈的痛苦讓輕生者很後悔,想呼救卻隻能發出一聲:“啊!”等到撈起時,骨頭都快全化了……我的描述,加入了自己的想象,非常恐怖陰森,把那女孩嚇得臉色慘白。這個場景的記述,讓這個大堿池在回憶和夢境裏與死亡的印象緊緊糾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