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0章 故土情深(1)(1 / 3)

一粒種子的逃離

杭月華

我對莊稼最初的認識來源於一粒種子。

很小的時候,我不知道莊稼的好壞跟一個農民能充足地吃飽肚子有關。我最早知道的一粒種子的名字叫“六四之四”,那時候,六四之四經過春天的播種長滿了大河所有能種出糧食的土地。六四之四耐旱,個頭高大。它適應大河的氣候。我七歲時,我們一家六口人的三分自留地因錯過了播種的季節沒有種上六四之四而改種成青稞。在大河,青稞是不能跟糧食劃分在一起的,它永遠不能跟糧食並駕齊驅。糧食可以做白麵饅頭,做拉條子,擀麵,可以讓沒有油水的肚皮一下子飽滿起來,滿足起來,驕傲起來。而青稞卻不能給人這些滿足感,青稞麵隻能烙一些又黑又硬的餅子,它傾其所能也做不成白麵饅頭。青稞是給冬天過冬的牲口們添的一把飼料。

那時候,大河的人家,誰家擁有了白麵饅頭,就象征著富有。富有正是讓我那個年齡羨慕的,六四之四在我羨慕富有的年齡裏成了一種向往。我們家的三分自留地因改種上了青稞而距離這種向往越來越遙遠。七歲的那一年,我們吃了一年的青稞麵。因為饑餓我明白了一粒種子可以改變莊稼收成的道理。

六四之四成了我對白麵饅頭的懷念,我盼著我們的三分自留地長滿六四之四。·第二年春播,當我們歡天喜地地迎來播種六四之四的日子時,全大河的人家播種的卻是“賽羅司”,一種讓白麵饅頭更有筋骨的小麥品種。賽羅司在春播的季節讓大河人興奮了一整個夏天。他們興奮地在地頭上走來走去,男人們的莫合煙繚繞在田間地頭,繚繞在跟著看熱鬧的女人孩子身邊,繚繞在男人群裏。男人們一下子成了女人的中心,成了女人仰著頭觀賞的動物。被女人觀賞的男人們平生第一次覺得賽羅司讓他們擁有了男人的尊嚴。於是,男人們幾乎是商量好了一樣自覺不自覺地把眼睛轉向剛剛破土的綠色麥苗上。綠色的麥苗染綠了男人的眼睛,染綠了女人們嘰嘰喳喳的話語。平時威嚴的男人變得謙和了溫順了,一陣旋風吹過,吹掉了男人們叼在嘴邊的莫合煙。男人們說:狗日的風,明年還種賽羅司。

站在地頭上的風景遠遠地躲過我們的家門,母親是寡婦,她絕對不會因為賽羅司而瘋瘋癲癲地跟在男人屁股後麵湊熱鬧。更何況我們家因來不及換種子,再次錯過了大河人都播種的新品種賽羅司。

那一年的季節,我和姊妹們放學後就守在我們的三分自留地裏,我們的六四之四拔節一樣躥得老高,高出了賽羅司一截。我們手舞足蹈地為我們家的三分自留地高唱讚歌。偶爾走過來一位莊稼人看著幾個孩子的癲狂勁偷著笑:真是一群孩子,還傻著呢。

六四之四比賽羅司成熟得早,母親像賊一樣什麼時候收割了我們的三分自留地我們誰也不知道。有一天當我們的自留地空空地躺在賽羅司旁邊時,我們手舞足蹈的勁頭頓時蔫了。賽羅司長長的麥芒直刺我們的眼睛,我們隨便掐了幾顆賽羅司的頭和六四之四做對比,這一下我們才明白,原來賽羅司不就比六四之四多了麥芒嗎?我們瘋了似的跑回·家,告訴了母親我們的新發現。我們說:媽,賽羅司有什麼好,盡是麥芒。母親卻笑了起來。後來我們長大了才知道,母親在沒有種上賽羅司的那一年,是她人生最失敗的一年,母親覺得她雖然是寡婦,但她沒有理由不讓我們全家的三分自留地風風光光地長出個樣子來,讓全村的男人們看一看,寡婦怎麼了,寡婦不是好欺負的。三分自留地沒有把母親風風光光的信心長出來,讓母親失望了好長的時間。

不管是怎樣的錯過,在這一年的秋天,我們吃上了白麵饅頭,吃上了拉條子、燜餅子。遙遠的向往變成現實,它在我們的心目中勝過了母親充滿希望的風風光光的失敗。畢竟,白麵饅頭對於我們饑餓的胃來說,它堵住了莊稼地裏任何可以長成信心的事物。

我們全家的三分自留地成了二十畝責任田的時候,“幹麥二十一”代替了賽羅司。幹麥二十一沒有像賽羅司那樣為大河男人迎來可以興奮一整個夏天的時光。播種幹麥二十一的春天,大河很平靜,在這樣平靜的季節誰也沒有因為一粒種子是新品種而使大河喧鬧起來。

大河也不是往日的大河,一粒新種子就讓它躁動不安的日子早已過去。對於賽羅司來說,一粒種子被大河男人女人曾經點燃起來的綠色激情簇擁著,它被那些讓激情澎湃著的男人女人滾燙的手緊握著,它整個被播種的過程抵得上一個生命的誕生。這無異於賽羅司是一種幸福,一粒隨便可以丟棄的種子曾經被大河人看得如此高貴,六四之四沒有這份高貴,幹麥二十一沒有這份高貴,這份高貴給了賽羅司,賽羅司在大河人最想換種子的時候,最想讓莊稼長出飽滿的糧食的時候,最想播種激情的時候,長在了大河熟透的土壤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