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拉了幾下手風琴,傳來一陣女人的笑聲,軍刀碰在人行道磚上的聲音,狗的尖叫聲——所有這一切都是多餘的,是凋謝了的白天的最後的落葉。
有時在夜間,忽然從野外從街上傳來醉漢的叫喊聲,有人踏著沉重的步子跑過去——這一切都已習以為常,不再引起人們的注意了。
外祖母很久都睡不著,把手枕在腦袋下,躺在那兒,稍帶激動地講些什麼,看來,她並不關心我是否在聽,她總是善於選擇那種能使夜變得更有意味更美的童話故事。
聽著她那有節奏的話語,我不知不覺就睡著了,第二天便與鳥兒一塊兒醒來,太陽直照在我臉上,暖烘烘的;早晨的空氣靜靜地流淌著,露水從蘋果樹的葉子上抖落下來,潮濕的青草越來越光亮,像水晶般的透明,青草上麵升起薄薄一層蒸氣;陽光的輻射在淡紫色的天空中不斷地增長,天色變藍了,雲雀在看不見的高空中啼囀,一切鮮花和音響都像露水一樣沁人心脾,產生一種寧靜的喜悅,喚起人們快快起床去幹點事情,去和周圍一切生物友好生活的意願。
這是我一生中最安靜、觀察最多的時期。正是在這個夏天,在我心中形成並鞏固了對自己力量的自信感。我變粗野了,成了一個孤僻的人。我聽見奧夫相尼科夫的孩子們的喊叫聲,但這已不能把我吸引過去了,表兄弟來了也絲毫不能使我高興,隻會使我感到驚慌,怕他們把我在花園裏的建築物破壞了——那是我第一項獨創的事業。
我對外祖父的話也已不感興趣,他的話越來越枯燥、唆,唉聲歎氣,他經常跟外祖母吵架,把她趕出家門;外祖母有時到雅科夫舅舅家去,有時到米哈依爾舅舅家去,她常常一連幾天都不回家。外祖父自己動手做飯,燙傷自己的手便發怒、罵人、摔食具,並且明顯地變得貪婪了。
有時他到我的窩棚裏來,舒舒服服地坐在草坪上,久久地、默不作聲地打量著我,然後突然問道:
“你怎麼不說話?”
“不說話又怎麼啦?”
他開始教訓起來。
“我們可不是老爺,沒有人教我們,啥事我們都得自己去弄明白。書是為別人寫的,學校是為別人蓋的,我們一點兒份都沒有,我們一切都得自己動手……”
他沉思起來,顯得憔悴了,一動不動,像個啞巴,真叫人有點兒害怕。
秋天他把房子賣了。賣房前不久,喝早茶的時候,他忽然向外祖母陰鬱地、堅決地宣布:
“喂,老婆子,過去我養活你,現在養夠了,你就自己掙飯吃去吧。”
外祖母聽見這話十分平靜,好像她早就知道,並且正等著他說這話似的,她不慌不忙地掏出鼻煙壺,用她那海綿似的鼻子吸了吸,說:
“那麼,好吧,既然要這樣,那就這樣好了……”
外祖父在山腳下一所舊房子的地下室租了兩間很黑的房子,搬家的時候,外祖母拿一隻帶有很長繩子的舊草鞋,放在炕爐底下,她蹲下來,開始招呼家神:
“家神,家神,我送你一輛雪橇,跟我們一起到新的地方去吧,去尋找新的幸福……”
外祖父從院子裏朝窗戶裏看一下,大聲喊道:
“我看你敢送他去,異教徒!你想再丟我的臉……”
“哎喲,老頭子,當心,你這樣做可不吉利啊。”她嚴肅地警告說。外祖父勃然大怒。他不許她把家神請過去。
在兩三天的時間裏,他就把家具和各種舊物賣給了收破爛的韃靼人,他激越地討價還價,互相咒罵,外祖母從窗子裏朝外看,一時哭一時笑,聲音不大地喊道:
“拉走吧,毀掉吧……”
我也想哭一場,我舍不得花園、窩棚。
我們用兩輛大車搬家。我坐在一輛車的舊家私中間,車顛簸得很厲害,仿佛要把我拋下去似的。
後來所過的兩年時間,直至母親去世,我都處在這種一個勁地要把我拋到什麼地方去的顛簸的感覺中。
外祖父搬到地下室後不久,母親回來了,她臉色蒼白,消瘦了,眼睛很大,眼睛裏閃著一種熱熾的奇怪的亮光,她好像對一切都要仔細看看,好像是頭一次看見父親、母親和我似的,就這樣一聲不響地注視著;繼父則不停地在房間裏走來走去,輕輕地吹著口哨,咳嗽,雙手抄在背後,玩弄著手指。
“上帝啊,你長得太快了!”母親對我說,用滾燙的手掌緊貼著我的雙頰。她打扮得不漂亮,穿著寬大的紅黃色的、肚子上鼓出來的連衣裙。
繼父伸給我一隻手。
“你好,小弟弟,你怎麼樣,啊?”
他聞了聞空氣又說:
“你知道嗎,你們這裏很潮濕!”
他們倆好像跑步跑了很長時間,跑得精疲力竭了,衣服全被揉皺,全磨破了,他們現在什麼都不需要,隻想躺下來休息。
大家沉悶地喝了茶。外祖父一麵望著外麵的雨打濕窗玻璃,一麵問道:
“那麼說,全都燒光了?”
“全燒光了,”繼父堅決肯定地說,“我們自己也差一點沒有逃出來……”
“是的,大火不留情。”
母親靠著外祖母的肩膀,在她的耳邊說了些什麼,外祖母的眼睛眯縫著,好像害怕光線刺激似的,變得更沉悶了。
忽然,外祖父挖苦似的平靜地說,聲音很高:
“我可是聽說,葉夫根尼·瓦西裏耶夫閣下,並沒有發生什麼大火,隻是你賭博輸光了……”
頓時,室內像地窖裏一樣寂靜。茶炊在沸騰,雨水打著窗玻璃。這時母親開口說:
“爸爸……”
“爸爸什麼?”外祖父震耳欲聾地叫起來,“還要怎麼樣?我不是對你說過嗎:三十歲的人不要嫁給二十歲的?可你呢,偏要找一個稚嫩的!貴族少爺嘛,啊,怎麼樣,小女兒?”
四個人都叫喊起來,喊得最響的是繼父。我走進過道裏,坐在柴火堆上,驚訝得全身都僵住了。母親好像是換了一個人似的,完全不是從前的那個。在房間裏還沒有那麼明顯,而在這裏,在昏暗中,我卻清清楚楚地想起了她從前的樣子。
後來就有點兒記不清了,我已經住在索莫夫鎮的一個房子裏。那裏的一切都是新的:牆上沒有糊壁紙,木頭縫裏塞著碎麻繩,裏麵有許多蟑螂;母親和繼父住在兩個窗戶朝大街的房間裏,我和外祖母住在有天窗的廚房裏。房頂後麵是工廠的煙囪,它就像大拇指從食指和中指裏伸出來似的,直立在空中,冒著卷曲的濃煙,冬天的風把煙霧吹到整個村莊裏,在我們的冰冷的房間裏經常聞到一種濃烈的糊味兒。一清早汽笛就像狼一樣嗥叫:
“嗚——嗚——嗚……”
如果站在板凳上,從窗戶的上層玻璃往外看,越過房頂,便可以看見掛著燈籠的工廠的大門,它像一個老乞丐張開無牙的黑嘴,一大群小人擠擁地向那兒爬去。中午又鳴汽笛,大門的黑嘴唇張開了,露出一個深洞,工廠嘔吐出被反複咀嚼過的人們,他們像一股黑水流到街上;白色的毛茸茸的風沿著大街刮過去,追趕著人們,把他們分別地趕進自己的家裏。很難看到村鎮上麵的天空。每天在屋頂上麵,在雪堆上麵,都懸著另一種蒙著一層煙黑的灰色平淡的頂蓋,它擠壓著人們的想象力,它用令人煩悶的單調,使人們失去視力。
傍晚,在工廠上空就有一種渾濁的紅色餘輝在晃動,照亮煙囪的頂端,好像這些煙囪不是從地上升到天空,而是從這層煙雲降落到地下,一麵降落,一麵吐出紅光,哀號著,長鳴著。看著這一切,使人感到難耐的惡心,可惡的煩悶咀嚼著人的心。外祖母幹廚房裏的活,做飯、洗地板、劈柴、挑水,她從早忙到晚,躺下睡覺時已經精疲力竭了,哼呀,唧呀,不停地歎氣。有時她做完飯後,穿上短棉襖,把裙子掖得很高,進城去了。
“去看看老頭子在那邊過得怎麼樣……”
“帶我去吧!”
“要把你凍壞的,你瞧那暴風雪!”
於是她就要在蓋滿了雪看不清路的田野裏走七俄裏。母親懷著孕,麵黃肌瘦。瑟瑟縮縮地裹著一條帶穗子的灰色破披肩,我恨這條披肩,它把母親又高又大又勻稱的身子變醜了;我要撕掉這些穗子,我也恨這房子、工廠和村鎮。母親穿著破舊的氈靴,咳嗽時,震顫著那大得難看的肚子,她那灰綠色的眼睛枯燥而生氣地閃著亮光,常常一動不動地盯著那光禿的牆壁,仿佛那目光已經粘在那上麵了;有時她整個鍾頭都衝著窗戶朝大街上看,大街就像是人的顎(H)骨,部分牙齒已老得發黑了,偏斜了,部分已脫落,難看地鑲上了新的與顎骨不相稱的大牙齒。
“我們幹嗎住在這兒呢?”我問道。她回答說:
“咳,你就住嘴吧……”
她很少跟我談話,總是命令我:
“跑一趟,給我,拿來……”
家裏人很少讓我到街上去,因為每次上街都被街上的頑皮孩子打得遍體鱗傷,——打架是我唯一喜歡的樂趣,是我的嗜好。母親用皮帶鞭打我,但是懲罰使我更生氣,下一次我跟孩子們打架打得更激烈了,母親對我的懲罰也更厲害。有一次我警告她,如果她再打我,我就咬她的手,我就跑到野外去凍死。她驚訝地把我推開,在房間裏走了一圈,氣喘籲籲地說:
“小野獸!”
那種被稱為“愛”的感情,就像是生動的顫動的彩虹,在我的心中褪色了。那種惱恨一切的帶煤氣味的藍色火苗越來越經常地迸發出來;那種沉重的不滿的感情,那種在灰色的毫無生氣的種種瑣事中感到孤獨的意識,在我心中又死灰複燃了。
繼父對我很嚴厲。他不理睬母親,老是吹口哨,咳嗽,飯後便站在鏡子麵前用火柴杆細心地長久地剔他那不平整的牙齒;他越來越經常地與母親吵架,生氣地用“您”稱呼她,這個“您”字使我極度惱火。吵架時他總是把廚房門嚴嚴實實地關上,顯然他是不願意我聽見他的話,可是我仍然細心地傾聽著他那悶聲悶氣的男低音。
有一天他跺著腳大吼了一聲:
“都是因為你這個大肚婆傻瓜,我才無法邀請人來做客。你這條母牛!”
由於驚訝,由於極度的屈辱,我在吊床上躍起來,腦袋碰到了天花板,我使勁地把自己的舌頭都咬出了血。
每到星期六便有幾十個工人到繼父這裏來賣購物卡,這種購物卡是用來在工廠開設的鋪子裏購買食物的,是工廠主代替工資支付給工人的,而繼父用半價收購這些購物卡。他在廚房裏接待這些工人,坐在桌子旁邊,沉著臉,神氣十足地拿著購物卡說:
“一個半盧布。”
“葉夫根尼·瓦西裏耶夫,你就不怕上帝……”
“一個半盧布。”
這種荒謬的黑暗的生活維持的時間不長,母親生產前,我被送到外祖父家裏。他這時已經住在庫納維諾了,這是一所兩層樓的房子,坐落在從山坡通到納波爾教堂墓地圍牆的沙土街上。他租了一間帶有俄羅斯式的大炕爐的小房子,房間有兩個窗戶朝著院子。
“怎麼樣?”他來接我時說,並尖聲地笑起來,“俗話說,沒有比親娘更可愛的朋友,而現在,看來應該說:不是親娘,而是老鬼外祖父了!啊哈,你們這號人啊……”
我還沒來得及細看看這新的地方,外祖母和母親就帶著孩子來了。繼父因為勒索工人而被趕出了工廠,但他不知到什麼地方跑了一趟,立即又被聘為車站的售票員。
過了很長一段空閑的日子,我又搬到母親那裏,住在一間石砌的地下室裏。母親立即把我送進學校。從入學的第一天起,學校就引起我的反感。
我去上學時穿的是母親的鞋,外衣是由外祖母的外套改的,還有黃色襯衣和“撒腿”褲。這一身打扮立即就受到嘲笑。因為我穿的是黃襯衣,同學就給我起了個外號叫“方塊王牌”。我和孩子們很快就處得很好,可是老師和神父不喜歡我。
老師黃臉、禿頭,他的鼻子經常出血。他來到教室,用棉花塞住鼻孔,坐在桌子後麵,帶著難聽的鼻音問功課,說了半截話便突然停下來,把棉花從鼻孔取出,搖著頭,仔細地觀察它。他的臉是扁平的,古銅色,給人一種酸溜溜的感覺,皺紋裏帶著銅綠,那對完全是多餘的錫製的眼睛使他變得特別難看,這對眼睛討厭地死盯著我的臉,使得我老想用手掌去拭擦一下臉頰。
有幾天,我坐在第一班的第一排,幾乎緊挨著老師的桌子,這真使人無法忍受,好像他除了我,誰也看不見,老是用難聽的鼻音說話:
“別斯(什)科夫,換件襯衣!別斯科夫,腳別老顫動!別斯科夫,從你鞋裏流出一窪水了!”
為了這,我用一種狠狠的惡作劇回敬了他。有一次我弄到半塊凍西瓜,刳出瓜瓤,用線把它係在半明半暗的過道門的滑輪上,門一開,西瓜就升上去,當教師關門時,西瓜皮就像帽子一樣直接扣在他的禿頂上。後來學校看門人拿著教師的字條領著我回到家裏,我便用自己的皮肉償付了這次淘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