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這樣，我手裏有了一個人，一個肉紅色的人。雖然是淚眼迷離，但是，我看得很真切：他全身通紅，別看他還連著母體，卻已經是對這個世界不滿意了。他手抓腳踹，粗著嗓門兒大聲喊叫，絲毫也不安分。他的眼睛呈淺藍色，生著一個壓扁了的引入發笑的鼻頭在起皺的紅臉蛋上，嘴唇顫動著，拖著長音哭喊：
“哇……哇……”
多麼光滑啊——一不小心，他就會從我手裏滑出去。我跪著，望著他，哈哈大笑——瞧著他真叫人高興！狂喜的我竟把我應該做的事情都忘記了……
“割斷吧……”母親輕輕低語，她緊閉著雙眼，麵容憔悴，像死人似的呈土灰色，發紫的嘴唇勉強地微微顫動著：
“用小刀……割斷……”
刀在板棚裏讓人偷走了，我用牙齒咬斷了臍帶。嬰兒用奧爾洛夫人的男低音哭喊著。母親微笑了。我看見她的眼中擴散著笑意，煥發出母親的光彩。一隻黝黑的手在裙邊摸索著，尋找著衣兜，咬破了的、沾滿汙血的雙唇發出簌簌的聲音：
“沒……沒有……氣力……小帶兒在衣兜裏……把肚臍兒包紮好……”
我把帶子拿出來。包紮好後。她微笑得越發開朗了。這笑容是這樣美好，這樣明快，幾乎使我目眩。
“你收拾收拾，我去給他洗一洗……”
她擔心地喃喃說：“當心，要輕點兒……要當心嗬……”
這個紅通通的小家夥似乎不喜歡別人照料。握緊拳頭，哇哇地喊叫著，喊叫著，像是向誰挑戰似的：
“哇……哇……”
“你呀，你！要學著忍耐些。小兄弟！不然的話，別人會立即把你的腦袋給揪掉……”
當泛起泡沫的浪花歡快地向我們兩人湧來，第一次濺在他身上時，他的喊聲特別莊嚴，特別洪亮。後來，我開始拍打他的胸脯和脊背，他眯起了眼睛，掙紮著，發出刺耳的尖叫。一個接著一個的海浪濺遍了他的全身。
“鬧吧，奧爾洛夫人！使勁喊吧……”
當我抱著嬰兒回到母親那裏時，她躺著，又閉上了雙眼，咬緊嘴唇，在忍受著將胞衣排出時的陣痛；盡管如此，我還是透過她的呻吟和喘息，聽到了她那像快要死去的人一般的低語：
“給……把他給我……”
“等一會兒。”
“給我吧……”
於是她便用顫抖著的、不聽使喚的手解著胸前的短褂。我幫她裸露出那對上天賜予的、足以哺育二十個孩子的大乳房，把這個暴躁的奧爾格夫人貼放在她那溫暖的軀體上。他一挨近母親的身體，就仿佛明白了一切，頓時安靜了下來。
“至聖至潔的聖母啊。”母親哆嗦著，歎了口氣，蓬亂的頭在行囊上翻來覆去。
突然，她輕輕地叫了一聲，安靜了下來。隨後，那雙分外美麗的眼睛重新睜開。蔚藍的雙眼，望著蔚藍的天空；善良而歡悅的微笑，在眼裏閃爍、融化。母親舉起沉重的手，緩慢地為自己的嬰兒畫著十字……
“最純潔的聖母啊，托您的福……啊……托您的福……”
她的眼睛又失去了光彩，陷了下去。她長久地沉默不語，費力地喘著氣。突然，她用變得堅決起來的聲調，對我鄭重其事地說：
“年輕人，把我的包裹打開……”
我打開了包裹。她凝視著我，微微一笑，好像有一片剛能覺察到的紅暈，在凹下去的麵頰和汗津津的前額上浮現出來。
“請走開一下……”
“你可別太勞累了……”
“唔，唔……走開吧……”
我覺得有些困倦，剛才的那一連串的事情將我弄得疲憊不堪。不過，心情卻覺得非常舒暢興奮，想大聲地喊叫……
不遠處，溪水潺潺，宛若一位姑娘在向女友誇讚自己的心上人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