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5章:魯迅——蝸牛(1 / 2)

一九三六年十月十九日,魯迅病卒。把年月日通通用簡體漢字來代替,我覺得談論魯迅隻應該使用中國文化。俗語有言,“蓋棺定論”,我想,這用於某些曠世奇人身上就是無稽之談。

你可以說魯迅是中國偉大文學家、思想家、革命家、愛國主義者或者民族魂,但你也不能阻止有人對他評頭品足,說他是激進者、刻薄者、好事之徒甚至用心不一之輩。毛澤東說“魯迅的方向,就是中華民族新文化的方向,就是新生命得方向”、“是中國的第一等聖人”;蔡元培說他“著作最謹嚴,非徒中國小說史;遺言太沉重,莫作空頭文學家”;郭沫若則道“孔子之前,無數孔子;孔子之後,一無孔子;魯迅之前,一無魯迅;魯迅之後,無數魯迅”。也有人說魯迅刻毒,說他的作品批人不講情麵,說他與同輩交往,心存芥蒂,難以共事。

我想,世事無常,流雲變幻,仁者見仁,智者見智,對於一個風起雲湧時代一針見血、直指人心的人,根據不同立場、不同階級、不同利益,必然會莫衷一是,或者有失公允。對於這一點,我想引用一段魯迅本人對於非議的感歎:中國是古國,曆史長了,花樣也多,情形複雜,做人也特別難……譬如對於我的許多謠言,其實大部分是所謂“文學家”造的,有什麼仇呢,之多不過是文章上的衝突,有些是一向毫無關係,他不過造這好玩,去年他們還稱我為“漢奸”,說我替日本政府做偵探,我罵他時,他們又說我器量小。

年代久遠,無論我們如何查證曆史,曆史也不會把事實一一擺在我們眼前,供以核實。以今人的態度,我唯一的印象是將魯迅移除出了中學語文課本,這是一個國家的決定,我無法置以可否。如果要我說實話,我在中學時代對魯迅的記憶確實沒有了,一點都沒有了,我隻有佶屈聱牙的感覺。都說魯迅的作品難讀懂,文字晦澀,很壓抑,我想這是事實,我也認為這正是在商品化程度高度發達、物質生活主導的快節奏社會得不到認可的重要原因——我們無法靜下來,去體味一個隱藏極深的內心情感。那麼我想說的是,如果你不是專業學者,那麼拋開文字,當你讀完,不做深究,感覺就好。

我想說出我的感覺,真實的感覺。

魯迅是一隻蝸牛,外硬內軟。關於硬,是他犀利的評價,是他獨到的諷刺;關於軟,則是他對於故鄉的回憶,是他內心無處傾訴的沉重的孤獨。

對於“硬”的產生,源於當時中國社會的愚昧無知,殘忍麻木,自相殘殺以及同根相煎,魯迅對於這其中的弱者,是主張複仇的。對於魯迅的整個世界,大概可由“看”與“被看”來演繹。《示眾》則將這層關係表述得淋漓盡致。白背心被警察牽引著路過街市,招致一係列小賣攤販路人的觀看——首先是快要睡覺的胖孩子突然來了精神,仰起臉來看白背心,不久便“圍滿了大半圈的看”了。這其中有禿頭的老頭子,赤膊的紅鼻子胖大漢,小學生,工人似的粗人,車夫以及抱小孩的老媽子。我們都不知道白背心是誰,做了什麼,是好是壞,卻引來如此多毫無瓜葛、素未謀麵之人的熱心關注,而通篇也沒告訴我們這關注的鋪墊得到了怎樣的結尾,好像是一篇未完之作,但我們都相信大師手筆,絕不會如此滑稽。我得出的結論是,一個人的存在必然有其存在的原因,像是一張巨大的網,與他人產生交集,互相作用。而在魯迅的時代,這種作用就類似觀眾與演員,無論演員有怎樣的演出,劇本有怎樣的劇情,演員的結尾有多悲情,觀眾始終是抱以娛樂的心理,與己無關。魯迅在《娜拉走後怎樣》的演講裏,曾有過一個重要的概括:“群眾——尤其是中國的,——永遠的戲劇的看客。”每個人都處在“眾目睽睽”之下,同時也在時時“窺視”著他人。人與人之間總是在互相“堵”、“擋”、“塞”、著,擠壓著他人的生存空間,引起無休止的爭鬥,“打”著,“衝”著,“撞”著。另一篇文章《孔乙己》是也揭示著“看”與“被看”的關係:“我”——店小二、掌櫃和酒徒們天天都在酒店裏,觀看孔乙己的鬧劇。其中有一段有這幾句話:“孔乙己長久沒來了,還欠十九個錢呢!”、“他怎麼會來……他打折了腿了。”、“哦!”、“他總仍是偷。這一回,是自己發昏,竟偷到了丁舉人家裏去了。”、“後來怎麼樣?”、“怎麼樣?先寫服辯,後來是打,打了大半夜,再打折了腿。”“後來呢?”、“後來打折了腿了。”、“打折了怎樣呢?”、“怎樣?……誰曉得,許是死了。”對於一個落魄書生,我們可以看到,對於他的不幸,人們沒有表現半點同情,隻是一味追求刺激,充滿獵奇心理。孔乙己的不幸中的血腥味就在這些看客的冷漠的談論中消解了:這正是魯迅最感痛心的。孔乙己已經失去了一個人的獨立價值,在人麼女的心目中他是可有可無的,他的生命的唯一價值,就是成為“人民演員”,他的不幸隻是人們的談資和笑料。因此魯迅這樣說:中國的看客是“無主名無意識的殺人團”。在,“看”與“被看”的係列裏,最陰冷的要算《藥》了。在一個寒冷的早晨,無數人如行屍走肉般遊走在街頭,人頭攢動,頸項都伸得很長“仿佛許多鴨,被無形的手捏住了的,向上提著”。我還記得那個人將一隻大手向華老栓攤著,“一隻手撮著一個鮮紅的饅頭,那紅的還在一點一點的往下滴”。革命家夏瑜為了解放人民於水深火熱之中而犧牲,“人民”卻熱衷於觀看他赴刑場,這叫一個心智健全的人怎能不毛骨悚然,痛心疾首?於是魯迅充滿苦澀地發現:一旦成為“被看”的對象,啟蒙者的一切崇高理想、真是奮鬥全都成了“表演”,變得毫無意義,空洞、無聊又可笑。先驅者“梟首陳屍”,隻“博得民眾暫時的鑒賞”的場麵,國民的愚昧麻木可見一斑。而魯迅在以上三篇小說中,無疑是對中國國民性進行批判。在他的筆下,我們看到這樣一個恐怖卻又無解的事實:整個中國就是一個“大遊戲場,大劇場”,一切真實的思想與話語一旦落入其中,就都變成了供看客鑒賞的“表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