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運動的鍾——從石家莊到重慶(1 / 3)

睜開眼睛的時候是十點零五分三十七秒,如果算上反應時間的話是十點零五分三十五秒——從睜眼到表上指針在頭腦中形成時間概念花了兩秒鍾。這是擁擠的硬座車廂,她旁邊,一個女子正在用一種白色的東西把臉塗成一個可怕又古怪的樣子。

江訓打了個嗬欠,自言自語道:“這是運動著的鍾會變慢的另一種理解……好像過了幾萬年了,表上的指針卻好像一點沒動。”

“數學我當然沒你好,”那女子轉過頭來嘲笑道:“可是從我們上車到現在隻有兩個鍾頭,也就是說還有十分之九的旅程。照你這種心態——如果我的計算沒有錯的話,你將會在到達之前寂寞而死。”

“我寧願寂寞而死也不想和你爭。”江訓沒精打彩地說。

那張塗滿白色泡沫的臉湊過來,“我可是很想跟你吵架呀,我已經二十幾個小時沒跟人吵了。我也覺得坐火車是件很枯燥的事,幫幫忙,我們吵次架吧。這樣我們兩個都不會寂寞了。OK?”

“走開啦劉蓓!”江訓推開那張塗得像僵屍的臉。美容這種事情還是躲到洗手間去做好一點。江訓看著劉蓓——這簡直就是嚇死人不償命嘛。

“你為什麼不另找人呢?這個車廂裏有很多人可供切磋武藝的。”

“你是指坐在我們對麵那個男生嗎?”劉蓓的眼睛在一堆積雪般的泡沫中閃閃發光,“他好酷哦,我怎麼舍得吵他?咦,現在他去哪裏了?天啊,不知他到什麼地方下車,我一定要問他的家庭住址和電話到手。——不行,最好是,嗯,給他製造一點機會讓他幫我們的忙,然後裝作感謝的樣子抄下他的電話,然後……順理成章啦。”

“可是你的電話簿裏這種類型的男孩子已經不下一打了,”江訓提醒說,“況且這種姿色中等的家夥你收藏那麼多幹嘛?”

“你這隻酸葡萄。”劉蓓不高興地說,“這個小弟弟有收藏價值,你沒看見那雙清澈的漂亮眼睛加上性格眉毛加上冷酷到底又有點玩世不恭的表情?如果再帥一點,身高再加上十厘米,該是男子中的極品啊……”

“……”江訓呆看著窗子外麵。

窗外其實早已什麼都沒有了。蒼天闊野的北方風景,熟悉的草木都消逝在夜色裏,窗子上映出的隻有她自己的影子——而且清楚地知道,當明天陽光使眼睛可以再欣賞這個世界的時候,消逝的東西不會再出現了。

明天,明天?江訓對明天幾乎一無所知。

好像《音樂之聲》裏那個唱著“I

wonder

”的憧憬明天的家庭教師,好茫然啊。

※※※

“你在看外麵還是在看你自己?”一個聲音從身後傳過來,在一片亂糟糟的嘈雜聲中。江訓回過頭——劉蓓心目中的帥哥,對麵座位的那個家夥回來了,就在她背後站著。

江訓忍不住又上下打量了他一次:他的眼睛——正如劉蓓說的那樣很清澈,眉毛裏有一點性格的成分。仔細看的話看得出來——可是世界上,有幾個人會仔細看周圍過往的人呢?除非他變態。劉蓓啊——暑假來北方旅遊,一個多月沒見過眉清目秀的南方小夥了。江訓突然想起一個成語叫做“饑不擇食”。

江訓拚命壓製住自己笑出聲來的衝動。

“喂,你是學文科還是學理科?”那人似乎沒有看見劉蓓,徑直在江訓旁邊的空位上坐下了,恨得劉蓓給了江訓一個白眼。

“開學念高一,還沒分科。”江訓老老實實地回答。

“她是個學習狂,她會念理科。我可以向你擔保呢!”劉蓓一邊插話,一邊向著那人微微一笑。江訓覺得這一舉動有點失策。——劉蓓平時笑一下是迷死億萬人的,可是這個時候,那張堆滿泡沫的臉笑起來,要多嚇人就有多嚇人。

江訓隻敢在心裏想,那人卻已脫口而出:“小姐,不管你相不相信,我隻想告訴你一件事。這件事,要說出來是很難為情的。可是,人們在旅途中相逢,相聚是那麼的短暫。我一定要現在就對你說出我內心的真實想法,不然就沒有機會了。”

劉蓓眼光閃閃地看著他。

“是這樣的,”那人說,“其實我一直很怕僵屍……”然後哈哈大笑起來。

他說,“我很怕”的時候,那種表情會讓你相信,世界上不太可能真有什麼東西會嚇到他。

這人玩笑也開得太毒惡了!江訓隻敢在肚子裏偷笑。——劉蓓啊,拜托往窗子那裏看一看,你就會明白是怎麼一回事了!

劉蓓好像根本沒聽懂,還在茫然地看著那個男生。那男生卻大咧咧地伸了個懶腰。他的目光在雜物堆積如山的木桌掃過,然後說:“小姐們,請把你們這些洗麵奶、可樂瓶子……還有,這是你的毛巾?——我原以為是抹布。把這些東西挪開點,我的就寢時間好像到了。”

劉蓓奇道:“這桌子被你占了,我們怎麼休息?即使把東西挪開,趴在上麵休息的也是我們而不是你。”

男生伸出腳尖點了點座位下麵鋪著深綠色地毯的地板:“這兒。”

“你就一點紳士風度不講?呸!我才不會讓你,今天我占定這桌子了,想讓本姑娘睡地上,想也不要想!”

男生臉上浮出一個嘲弄的笑,“你算了吧,讓你趴在桌上,讓你這位可愛的朋友跟一個雜痞睡在同一塊地板上?也許大灰狼半夜睡醒了沒事可幹就把小紅帽吃了當點心,你就不擔心?”

“我是說把這些東西搬到地上,你也滾到地上去,我們兩人睡桌子。”劉蓓橫眉立眼道。

“小姐,我絕不反對你們在夏天穿裙子。可是我事先聲明,當你們趴在桌麵上而我睡在地板上的時候,如果我看到什麼不該看的東西,請你們饒恕我。”

一時間車廂內硝煙彌漫起來。江訓最見不得人吵架,又不好不留下來為朋友助威。隻得坐下來拿出物理奧校的書念,翻開一頁竟是宇宙大爆炸模型,再翻一頁是小行星撞擊土星問題,翻了半日,自己都不知在看些什麼。

最後那男生占領了一半桌子,劉蓓不甘示弱地占了另一半桌子,兩人對峙著入睡。

“也許他真的是好意呢?”江訓在鑽到桌下去睡時心裏浮出一點疑問。雖然躺在地板上,對於一個姑娘家來講的確不是一件體麵的事。可是在這硬座車廂裏,最舒服的休息場所隻怕莫過於此了。地毯雖然很薄,可是半新的軟乎乎的,兩個座位下的空間加起來,再減去雜物占的地盤,足夠兩個人舒舒坦坦地伸展四肢。一天的勞累下來,舒舒服服伸展四肢的感覺真好。整個人都浸在放鬆後的愜意裏。天啊,如果生活缺少了舒適的睡眠,再美的享受都不能帶給人幸福。

沒有枕頭也算了,她把隨身帶的一把三尺餘長的大刀放在身旁,手指碰上去,冰涼的,給人安全感。扯過一個軟一點的包袱搭在身上,麵朝裏,貓一樣地蜷起身子。的確很累,迷迷糊糊地就睡過去了,一會兒夢境就來了,她恍恍惚惚地看見媽媽走來對她說:“訓,媽不跟吳叔結婚了,咱娘倆一塊兒好好過日子。你不用去你爹那兒念書了,你爸爸新娶了老婆,又有妹妹,這些人難相處的,不如媽來接你。”她高興極了,拉著媽媽的袖子道:“那我還是回石家莊,不用去爸家了,真好。”好像笑了一個晚上。

※※※

睜開眼就是第二天了,沒想到睡得這麼踏實,自從外公去世以後似乎還沒這麼踏實地睡過覺呢。晨曦從車窗上透進來,挺明亮的。劉蓓還趴在桌上呼呼大睡,大概是因為終於暢快吵架過癮了,這一覺睡得比平時都香。那男生一清早就沒見人影,大概上衛生間了。

“啊!怎麼會?”江訓正收拾著東西,突然叫道,她手裏捏的不是昨天那兩張票,而是兩塊塑料牌。

劉蓓被弄醒了,揉著眼睛眯縫著看江訓:“不就是換了票嘛。你還不知列車上定時換票?真是缺乏常識……”

“可是,可是我睡著了……可是我把票放在這個口袋裏。我又沒醒,你也沒醒,誰會知道票在這兒?”

“那個男生唄。”劉蓓說,“昨天你收拾時他也在場。”突然她的眼睛瞪大了,說話也結巴起來,“可是,可是這個口袋,他怎麼可以……”

江訓的臉騰地紅了。

“天”,劉蓓看著她胸前的口袋說,“我發誓,今天晚上我絕不睡覺了!我們睡著的時候,他那種人可真是什麼都幹得出來!”

江訓氣得低聲嘟噥:“等我見到他,我一定要罵他流氓!”

“你向來光說話沒有行動。”劉蓓提醒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