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預報,重慶,雨。
重慶城三麵環水如一半島,形狀似秋葉一片。
有詩為證:
片葉浮沉巴子國,
雙江襟帶浮圖關。
這片樹葉在雨中沉默著。山崖上附著,堆積起的那些房屋,表麵早已在無數次衝刷中洗出了深深淺淺的水痕。
背景是宣紙上洇開的淡墨漬般的重重疊疊的高大山脈。一夜間雨已狂暴地肆虐過了,天空到早晨已變成了純淨的白色,無數的細柔雨絲就從白亮的天空中飄灑下來。這是重慶最常見的一種雨景。
重慶的天空有很多時候是白色。天晴時是白色,微雨亦是。那是高空的雲霧,嚴嚴實實地蓋住了整個城市。
那些在城中可以了望到的聳入雲層中的山峰,就是“雲海”或“霧峰”之類名勝的所在地。這個多雲霧的地區,不需要多大的海拔,山們就能觸及到雲的邊緣。在重慶的子城合川(在書評中有人提到過這個城鎮),號稱“合陽八景”之一的“魚城煙雨”(沒錯,就是蒙哥大汗死於南宋釣魚城下那個“魚城”),常在雲霧環抱中。--它甚至不是山,在地理上隻被稱為“桌狀丘陵”。
啊,扯遠了,再往下就會開始大談南北溫泉、縉雲山九峰山,江津米花糖永川豆豉,鹽井豆花塘壩魚,雲門醬油天星醋,西師(座落在北培的西南師範大學)美女如雲……打住,這不是旅遊手冊。
雨點打在江麵,廣闊的水麵上閃動無數細小的漣漪。潮濕的階梯像無數條細長的帶子,順著陡峭的岸坡爬上高崖。沒有滲入地下的雨水會沿著它們流下,垂直下落也許上百米直接彙入江中。在雨降得猛烈時,它們就是最宏偉的人造落水景觀。
臨街的樹葉上厚厚的灰塵溶在雨水裏點點地往下淌,這一夜洗出了它們鮮嫩的本色。那些車輛在鏡麵一樣反著光的街麵上劃過,“吱”地急刹車,在長長的車隊後麵停下。塞車在重慶,是一件比白色的天幕更常見的現象。並不經常聽到當地人抱怨,也許他們已經習慣了等待。
從一輛千辛萬苦擠到站前的公車上,湧下大群人,又湧上大群人。上車的忙著收傘,下車的忙著撐傘,亂得不可開交。
一個少年背著內裝帳篷的中號野營包,從公車上跳下來。
他似乎並不在乎這一點點微雨,他背著高過他頭頂尺許的大包,大步地走著,甚至不伸手拭去臉上的雨水。
走過道路的拐角,高大的黃桷樹。他不由自主地走到樹下。倚著青石打出的護杆他站定了。距他麵前不足一米處即是筆直的崖壁,垂直下降百米後,方才緩下坡度向遠處延伸。在這裏看得到遠處,一片霧蒙蒙中的低處的房屋。繁忙的街道又堵車了;老舊的穿鬥式房屋從煙囪升起炊煙;未熄滅的幾處路燈昏黃著眼,在灰黑的磚麵之間偶爾落下星星點點的光。
重慶,我的城市,我親愛的城市,是不是無論我去哪裏,無論我走多遠,你都會在某一個微雨的早晨,這般安詳地等待著我?
在我走過的地方中,你絕不是最美的。
可是,我知道,你永遠等待著我。
一個騎自行車的熱血小子沒捏車閘從盤山公路上往下衝,掠過陷入沉思的他的身後時還來得及大叫一聲:“楚哥,你回……”
楚天闊習慣性地捂上雙耳。與此同時,“砰”地一聲巨響,自行車衝進了靠山崖的排水溝,一個車輪飛了出去,落到公路上,沿著坡繼續滴溜溜地往下滾。
“我早告訴過你們我的騎車方式不宜模仿。”楚天闊放下雙手,自言自語地搖頭說。
※※※
這裏離學校已近了,他抬頭時望見了--煙雨中,學校的建築物輪廓隱約可見。一抹笑意浮起在他臉上。
他對自己說:“那些競爭者們--已經在那裏了。”
※※※
雖然清晨的雨比晚間已小了很多,涼風兀自不斷地從窗戶灌進來。
三個不同的寢室,三個人不約而同地同時打了個很大的噴嚏。
原霞睜開眼,掀天昨晚因為冷到而往自己身上堆的大量衣物,低吟:“窗外雨潺潺……arch!”
(啊,我決定不了用哪個象聲詞,最後決定用這個,好像音比較接近,不要管意思啦……)
江訓一晚上凍得瑟瑟發抖,好容易挨到了天明:“arch!……羅衾不耐五更寒……”
“arch!”楊雷仰麵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地睜開一隻眼看著透進光線的蚊帳頂篷--天亮了啊?“……一晌貪歡……”
原霞感歎了一會兒雨景;江訓擤鼻涕用完了一卷衛生紙;楊雷回味了一會兒柔軟的床鋪。
半小時後,他們在食堂的餐桌前相遇了。
※※※
照例是同學間的寒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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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晚睡得好嗎?--啊,江訓,你的黑眼圈有改善,隻黑了一隻也!--黑眼圈能黑出這種效果,真是很有成就感!”
“真是一件奇怪的事啊。楊雷,聽說有個男生對你很感興趣,昨天晚上打電話找你聊了一個鍾頭……最後你把電話砸了。--他提出什麼無理的那種要求嗎?宿舍管理員叫你賠多少錢啊?”
“這種事情你應該問下原霞。昨天他似乎獨自一人跑去赴某人的約會,他被非禮的可能性更大。你應該先問問他的感受。”
也有同學間的相互關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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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訓,早餐應該多吃一點才有利於發育。--哇,剛才是誰在打我?”
“給你打電話的是誰?你為什麼要砸電話?”(原霞的表情:你不回答我就用冷酷目光殺死你。)
“原霞,發生什麼事情了?那個男的,--到底是想,那個,那個你們中間哪一個啊?”
“你連這種事情都信啊?”
“不是那樣的。找我那個人是女的;找楊雷那個人是男的。”(tmd,講錯話了。楊雷,這次你踩我是完全應該的,我不還手!)
也有推心置腹的交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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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家夥就是那次給你送題來的那個人妖啊。那個秦眷眷的什麼鬼弟弟!原霞啊,你去赴姐姐的約會;我被那個弟弟騷擾--這家人肯定是瘋了!”
“原霞跟那個秦眷眷--約會?”
“楊雷,實際上你所說的瘋了的一家人也包括我在內。”原霞抬抬眼皮說,“你沒問我也就沒有告訴你,眷眷是我的孿生妹妹。(江訓的筷子掉了一支,楊雷已經倒到餐桌底下去了。)--至於平樂,相信你也看到了,我是很願意接受這個弟弟,可是他不承認我,我也拿他沒有辦法。”
楊雷在餐桌下垂死掙紮,沿著桌腿往上爬,“我不相信有這種事!我的心髒承受不了這種可怕的事情……江訓,快來給我做人工呼吸……”
江訓把他一腳踢開,看著原霞一言不發低頭吃飯的樣子,然後問道:“分開很久了?雖然是兄妹,但在完全不同的成長環境裏過了很久了?”
原霞抬頭看了她一眼--很聰明,抓到了問題的重點。也許,是因為同樣是父母離異的人吧,比較容易想到本質的東西。
江訓放下手中剩下的那支筷子,默默地注視著原霞。
原霞移開視線片刻,目光又緩緩移回,再次與她的眼眸相遇。
他的眼睛在低聲說:--是的。
江訓垂下眼簾,--那麼,有一個問題,今天應該是問他的時候了。
他們坐在臨窗的座位上。大堂裏人聲“嗡嗡”不絕於耳,這一刻卻仿似陡然安靜下來。耳畔,隻有窗外的雨聲。
溫柔細膩的雨,觸及地麵的沙沙聲響。
第02小節
她正要開口發問,突然停住了,並且蜷下身子,趴在桌麵上。
在某個看不見的地方,某種東西擊中了她。
疼痛來得是如此之劇烈,她連開口的力氣都沒有了。
“怎麼?”原霞緊張地問。
“喂,你倒是說話啊,”楊雷爬回座位,“你是不舒服嗎?”
停了足足十幾秒,等到那股疼痛的勢頭稍緩,江訓才抬起頭來,虛弱地說:“沒事,隻是突然有點胃痛。”
原霞跟楊雷兩個對看了一眼。
※※※
這個上午是電學課,那老師將基爾霍夫、戴維寧和等效三種方法拿來比較,又講了無限網絡的幾道巧妙至極的解題。
在其它班上,無限網絡的巧解博得的喝彩和嘖嘖讚賞聲是最多的;但在這個班上,他失望地發現,也許這個班上根本沒有理解無限網絡的妙處的人--即使有,這堂課上也絕對沒有專心聽講。
學生的熱情回應是老師激情的來源。這堂課老師越講越覺乏味之至,心中不爽達到高潮,如果不是看在輔導費的麵子上,早就踢開教室門,喝令這一幹毫無理科鑒賞能力的家夥從自己神聖的課堂上滾將出去。
※※※
下課了,雨仍綿綿地意猶未盡地落下,寒風一陣緊似一陣地從窗戶往教室裏灌。老師一麵大打噴嚏一麵夾起講義走出去,心中嘀咕:“媽的,就憑這些心不在焉的家夥也配聽我的講座,看明天比賽怎麼出醜吧……”
原霞回頭看了江訓一眼,不由得嚇了一跳。這樣的冷天,她竟然滿臉是汗水,蒼白的麵頰說不出的詭異。
“難受了一節課啊?”他問。
“比早上那會兒已經好多了。”江訓有氣無力地說。
原霞等著她收好了書包,兩人一起往外走。
“吃什麼不幹淨的東西了嗎?”原霞一邊撐傘一邊問。
“平時它也痛過,隻幾秒鍾就好了。我想,是前兩天喝太多酒,讓它受了刺激,再加上昨天晚上著了涼,才弄成這個樣子。”
(vidi:忠告--小孩不宜飲酒,否則就是這個下場。)
話音剛落,一件黑色的長袖外套已落在她肩上。
“喂,可是,可是你會冷的!”
“我有備份。”原霞笑笑說。
“那就多謝了。”江訓把自己裹到溫暖的外套裏。
原霞看著她一臉幸福的樣子,心想:“真是很容易滿足啊!”
他不由得衝口而出:“江訓,……”
“什麼?”江訓從他的外套豎起的領子上露出兩隻純淨的眼睛,鼻翼皺起一點點帶著笑意,“什麼?”
“我,我想說的是……”
“你是不是冷啊?”江訓說,“後悔了吧?要不我還給你?你的臉都凍紅了。”
“不是不是!”原霞拚命揮動手,“不是那個原因!”
“……”江訓撐著一把黑色的傘站在雨幕中,晶瑩的水點點點滴滴沿著落水簷往下滴,背後是迷蒙的樹籬,天空是柔和溫馨的白色。
原霞突然心頭一酸。未來將要發生的一切在他眼前飛快地閃過,一幕幕與江訓茫然微笑的樣子重疊起來。她什麼都不知道,他們什麼都不會知道!--他在那一刻心疼到幾乎要和江訓在早餐桌上一樣,蜷成一團。他們是些孤單的被遺忘的孩子。他們要在根本不知道未來會是什麼樣子的情況下去麵對未來。沒有人指引,沒有人告訴他們將會發生什麼,甚至沒有人提醒他們現在的處境。
就像明天的比賽,他們大多數人根本不曉得那意味著什麼。那樣的準備和沒有準備有什麼區別?就好像是你被告知明天要去打獵,但那個叫你做好準備的人卻不告訴你明天要去哪裏,是幽暗的山穀還是廣袤的原野,是人跡罕至的荒漠還是美麗富饒的盆地……根本不知道要去哪裏。那樣,怎麼贏?!
我,我到底是在做什麼啊?
我是想幫他們,可是,我現在要怎麼做。
素以智商自負,卻想不出對策。
直覺告訴我那裏有一個巨大的陷阱,裏麵的怪獸張牙舞爪地等著吞掉我們,可是我判斷不出陷肼是如何埋設,這頭怪獸會從哪裏進攻。
沒有頭緒,我就幫不了他們。
給我的線索太少了,我需要--更多的細節,可是,已經沒有時間了。
妹妹給我的那題,是因為她在裏麵加了一點關於感情、關於記憶的東西,給我留了一個後門,所以我才能在那麼短的時間內誤打誤撞地破解。
可是這次不同了。如果真如我所感覺到的那樣,這裏有一個陰謀的話,那麼這個陰謀當然是出自他之手--想起那個人,他倒吸了一口涼氣,那人是決不會留下什麼後門的。如果那人是想趕盡殺絕,那就決不會有緩手留下。
也許,也許她不知道,他們都不知道更好。這樣,至少不會有人為了這個傷腦筋。--何苦白白擔心呢?
這一切,看我有沒有可能在最後一刻之前找到解法吧。
我,我隻需要她知道一點就夠了。--
原霞皺著眉頭想了半天,最後下定決心,大義凜然地說:“好吧,你過來,我告訴你。”
“我……”他剛開口,一輛深藍色的漂亮自行車從雨幕裏衝過來,原霞一拉江訓,險險地避開那車瘋狂濺起的水花。
“終於找到你了!”自行車在他們麵前拐個彎子刹住,騎車的人很興奮地說。
“好吧,唐多令。”原霞安靜地看著他說,“什麼事?”
唐多令把雨衣領子上的扣子解開,露出整個笑容可掬的麵龐,“主任請你務必去一趟他那裏,比賽之前!他有話對你講。我已經通知到了哦。”
原霞看了江訓一眼,唐多令馬上很敏感地說:“你一個人去。”
“知道是什麼事嗎?”原霞問。
“不太清楚,應該是好事,我看他情緒不錯。”他又湊近原霞低聲說,“也許是他太久沒見你了,想見你一麵。說不定是你媽媽來看你……啊,當然這隻是我的猜測。小霞你真的一點不想自己的媽媽?”
原霞岔開話題,看著唐多令背後鼓鼓囊囊的雨衣,“你搭的是……”
後座上的人掀起雨衣後擺:“猜不到吧?”
明眸皓齒,巧笑倩兮,再加上誇張的少數民族服飾……新世紀的集仿主義代表。
“嶽佩,”原霞說,“幸會幸會。”然後湊近唐多令的耳朵說,“這未免也太快了點吧……”
唐多令沒有回答,而是發出一聲慘叫。--因為嶽佩毫不客氣地在他背上擰了一把,“你個小壞蛋,什麼事情不好當著我講,你剛才跟他說什麼?現在他又跟你說什麼?幹嘛說那麼小聲?是不是在說我?嗯?”
唐多令飛快地對原霞說:“生命誠可貴,有空當與兄台再敘(這婆娘不在的時候),就此別過……”
話音未落,車影已消失在幾丈開外。
這是蜀中唐門的絕學“移影換形”,其功力之深厚,令同輩莫不歎為觀止。所以兩邊車輛紛紛閃避,以免自己被誤傷,其場景蔚為壯觀。
“你快去吧。”江訓說道。
“我還沒講完……”
“下次再講,不要讓人家等著急。”江訓好心地說。
“那……好吧。”原霞苦笑了一下,天知道“下次”會是什麼時候?然後他就先走了。
※※※
江訓突然想起有包麵巾紙忘在教室抽屜,便返身回去拿。
教室裏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隻剩楊雷還在磨一道題。江訓進教室時他剛寫到“證畢”
“媽的,想打敗我?沒那麼容易!”他在空中揮拳,突然他停下來,“江訓,你的外套好眼熟啊。--跟某人是情侶裝?”
“是原霞的,”江訓道,“他看我冷得慌就借給我穿。--喂,你有何不滿?幹嘛把眼睛瞪成那種形狀?”
楊雷揉了揉眼睛,吸了吸鼻子,道:“我隻是湊巧想起了今晨在食堂你跟原霞交流思想培養革命感情的時候把我踢回桌下的悲慘往事。”
“哦,”江訓道,“其實我以為你倒在桌下的目的是那些不怕冷穿裙子的女生,我當時隻是想成全你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