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的轎車朝來路返回,撇下了林林叢叢的樹影在馬路上飛馳。夜色比來時更深更黑,卻黑得清亮不渾濁,如撥開雲霧見月明。
貌合神離的白季二人,在這一次深夜接見中,從對立麵站到了同一戰線,微妙的變化在各自心間發揮著效力,無形之中拉近了彼此間的距離。
季十一比來時更沉默,卻在沉默的外殼下,撲騰著一顆悸動的心,如無聲電影在演繹磅礴的劇情。
大牢中的白九棠亦沉浸在思量中,不明白自己與季十一之間的關係質變到底是源於血緣的力量,還是因合作關係所產生的必然效應。
潮濕的地麵隱隱透出一股刺骨的寒氣,鬼鬼祟祟的侵蝕著那條受傷的腿。而他卻沉淪在思索中,專心得無暇皺眉。
人生劄記淩亂無章,他這一生就像是一本糊塗賬;母親是貴族也是異類,父親是仇敵也是上司。曾經的兄弟是害他鋃鐺入獄的敵人,曾經的敵人卻是貨真價實的親兄弟……
這一筆糊塗賬,興許已沒有機會理清,湍急的波折來襲,隻待一聲槍響,一切都會煙消雲散,如流星飛逝隕落在廣闊的天際。
到了這個地步,他隻能支持蘇三走出後台,逐漸摸索獨立生存的法則。
他在接見時故作輕鬆,在絕望中彰顯希翼,在一次次緊握柔荑時,吞下交代後事的心意。
因為蘇三說過“生命並非必須品”,也不屑於“躲在某處偷生”,他見過視死如歸的眼神,背過沉重如屍的嬌軀,她不求饒、不辯解、她的求生欲很低…………他害怕在黃泉路上一家團聚。
這短短的十四天之後該怎麼辦?誰來鼓勵蘇三好好走下去?
惶惑不安的憂慮,令他衝破了固有的思路,搗毀了認命的心態,他盼能絕境逢生,盼能走出大牢,盼把人生所有的“未完成”,勾下完整的句點,甚而盼到嘲笑自己太天真。
在蘇三和季十一離開之前,他囑咐他們要對外封鎖消息,不能讓太多流氓知道他已入獄,以免局麵混亂、節外生枝。
不知何時起,他已在牢籠中重拾了昔日的自己,那是一個生命力勃發的男人,而非絕望待斃的軀殼。
他的心思擺在活人的問題上,不再顧念歸兮的後事。
******
季十一雖然經驗不足,但執行力卻不容小覷,當夜便拘禁了同門師弟張漢中,次日下午前往英租界衛生局查看屍體,即便無功而返,也未曾泄氣。晚上剛一開工,就把常豐等人隔離了起來,安排人手進行審訊,並勒令青幫內部的知情者,封鎖白九棠入獄的消息。
季十一盡心盡力的依計行事,且一環扣一環辦得毫無差池,蘇三樂於見到這樣的結果,退居二線輔佐起他來。
據衛生局的人說,通知他們來收屍的正是巡捕房的人,而老千的屍體已在事發十二小時後被自稱家屬的人領走,這一條線索就此斷了。
從簡單分析來看,這不免讓人懷疑此事有官匪勾結的嫌疑,但照此思路設想下去,便會使問題變得更加複雜。季蘇二人不約而同的想到了這一點,亦不約而同的暫且放棄了這種思路,將視點放到了其他地方。
審訊進行了一天,三合會的首腦尚未跳出來譴責,季雲卿倒是聽到風聲,當天深夜親自回到爵門向季十一發難。
季雲卿不曾想到“主謀”是新近過門的白蘇氏,在他的眼裏這個女人無疑是他的長兒媳,介於這種視角,便認定她應該躲在家裏黯然傷心才對,哪能想到她會在這個時候來操持爵門的大局。
他更想不到這個柔柔弱弱的小女子竟已帶著季十一往西郊監獄走了一遭,而策劃這一切的正是牢籠中的專家——根正苗紅的季門長子,白九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