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三入院的時候是淩晨三點半,主治大夫到場的時候是三點五十九分,家屬和醫生已傾盡努力,以最快的時間各就了各位。
可眼看著天已蒙蒙亮了,寶貝還是沒有要出來的意思,隻管安然無恙的躲在肚子裏,傾聽老媽那哭爹喊娘的嘶嚎。
白九棠被產房裏那恐怖的叫聲刺激得幾近癲狂,時而揪頭發,時而擰眉毛,隻差沒用腦門撞牆了。
在他的身邊簇擁著一群男人,其麵貌生獰而神態驚惶,與之相互呼應,一同體驗著驚悚的心情。
英籍大夫檢查後,發現蘇三屬正常宮縮,恐怕還沒到點生產,再見她歇斯底裏的模樣,便大開綠燈將白九棠叫進了產房來。
那個時代是不興陪產的,大部分地區的女人還在依靠產婆生產,隻有大城市的租界居民能勉強接受在醫院生產的事。
白九棠不曾體驗過這種驚慌失措的感受,隻覺得一輩子的恐懼在這一刻整裝集合,仿佛有兩百多把左輪槍指著腦袋,又好似有無數手持凶器的仇家在攆著他狂跑,總之是前所未有的害怕。
俗語雲“兒奔生、娘奔死”,可見產婦產子的痛苦之大,故而就算這是自然現象,也得讓男人們心有餘悸的哆嗦兩下。
白九棠壓根沒聽女人這麼嚎過,當他一頭紮進產房,竟如當頭棒喝,險些暈死了過去。
——蘇三那漂亮的臉蛋扭曲得如此離譜,那還是他那明媚嬌顏的老婆麼!!
準爸爸杵在門邊“不幹活”可不行,英籍老醫生嘰裏呱啦的嚷嚷了一通,也不知是在催他過來安撫產婦,還是在罵他心理素質為負數。所幸產房裏還有多位華籍護士,立即有人上前來,將這位癡呆的白先生引到了產床邊,跟他交代了他需要做的工作。
產房裏滿是蘇三的哀嚎,那音量在白九棠的耳中無限放大,待到他回過神來握緊了她的手,不免感到清醒的麵對這一切比混混沌沌更令人恐慌。
蘇三這時已痛得恍惚了,誰進了產房,誰出了產房,醫生在和誰說話,護士領了誰過來,對她來說皆是浮雲……
她沉浸在巨大的痛楚中,緊皺著眉頭淒厲的哭喊,眼淚模糊了視線,汗水濕透了被褥,哭聲掩蓋了一切……
當又一陣強烈的陣痛襲來,那哭喊便突破了現有的分貝線,炸響在了產房中,“我不要生了!不要生了!不要生了!!”
白九棠心驚肉跳的眨了眨眼,鼻子酸酸的浮起了滿眶水霧,忙不迭抬手撫了撫她的額頭,笨拙的輕聲勸慰道:“不生怎麼行,不生裝在肚子裏不是更痛麼?你咬牙挺一挺嘛,生出來了就好了……”
痛得死去活來的小女人終於發現了丈夫的存在,那姣好的臉龐抹平了些許,淒淒艾艾的轉向丈夫,肆無忌憚的哭喊道:“九棠,我不知道生孩子原來是這樣痛的……我受不了了……你救救我……我不想生了……”
白九棠心如刀絞的擰緊了眉,彎腰欺近臉龐,急切的問道:“我怎麼救你?我該怎麼做?到底是什麼痛楚這樣不可忍受?到底是種什麼感受!!”
那廂剛剛經曆了一波高強度的陣痛,滿含著眼淚,有氣無力的說道:“腰斬……九棠,腰斬一般的痛,我快死了……”
腰斬是專為折磨人而發明的!那是淩遲處死,其過程生不如死!媳婦一句腰斬,再一句要死了,刹那間剜掉了白某人心間的一塊肉。
他麵色一僵,凶相畢現,猛然直起身來,衝到了大夫麵前,兩手扣住人家的肩頭,勢如海嘯一般高聲吼道:“老子把太太送到醫院來是想讓她平平安安的生孩子,不是請你們來免費看戲的,你們都他-媽站在一旁袖手旁觀是什麼意思?”
那英國老頭不知這位家屬的狂暴症已病入膏肓,否則怎肯將他放進產房來瞎搗亂,這時候被拎著兩肩一陣狂搖還不夠,且聽“砰”的一聲巨響,產房的門被外力破壞,頃刻湧進來一群凶神惡煞的男子,張牙舞爪的喊道:“大哥,出什麼事兒了?”
產房被一道印著院徽的白簾分成了裏外兩間,產婦在簾後生產,一群男人在簾外咆哮,大夫已被白九棠嚇呆,護士在尖聲驚叫。
好一派混亂的畫麵……
……
……
……
那場麵很快溶解在院方的解釋下,白九棠無奈的平息了下來,眾子弟退出了產房,而蘇三,仍舊在痛苦的掙紮。
卯時走向了尾聲,天大亮了。
白九棠按照大夫的囑咐,差人張羅了一碗肉粥,端著碗巴巴的守在蘇三,在她不那麼辛苦的時候,見縫插針的喂上一勺,且如娘姨一般,囁囁的哄道:“再吃點、再吃點,不然待會沒力氣了。”
蘇三什麼也不想吃,陣痛的時候想死,過去了又想睡,橫豎跟進食沒關係。
想來是這副身體對疼痛太敏感,或者是這年紀生孩子尚早了一些,加上折騰了這麼幾個小時,她真是快要扛不下去了。
可是每當她抬起眼來,見得白九棠巴巴守在一旁,一夜之間竟生出了滿下巴的胡茬,頭發亂蓬蓬的,眼神殷切切的,便又將那些喪氣的話生生吞了回去,努力張開口配合著他,好歹也吃了些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