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一、靜女(1 / 1)

有詞曰: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

這是上元燈節的景象了。在其時年輕人看來,四處張燈結彩、街市上賞燈人潮湧動的上元燈節比除夕夜還要熱鬧些呢。特別是平日裏久居深閨的女孩子們,這一天是一年中少有的被父母允準落夜後仍可出行的日子。雖然父母要求一定得是同族幾個姑娘結伴出行、隻能在城內鬧市街上遊玩,且到子亥之交前必要回家,但總比成日裏窩在家裏頭麵對瑣碎無趣的女紅要有趣多了。同族的姐妹也多各有心思、彼此間心領神會,因此相互簇擁著一到了街上,就各自編了由頭迅速分開,悄悄去與心上少年郎們會麵了。

“這個,給你。”

“這是什麼?”

河堤旁,一個姑娘剛剛滿心歡喜地與同族姐妹們分別,正與她的少年郎沿著河岸緩步行走,享受難得的相會時間。堤岸上沒掛什麼彩燈,故沒什麼人走過遊賞,隻有幾艘燈舫偶爾經過,對這雙年輕人來說是個好的交心所在。邊並肩走著,年輕的姑娘邊從懷裏拿出一支紅色的時人稱為“彤管”的筆管,遞給她的少年郎。

“我向叔父要的彤管,贈你,勉你好作文章。”年輕的姑娘低著頭,話沒說全,臉已全漲紅了。姑娘們在閨中與姐妹耍鬧時,性子都是活潑肯言的,玩笑時常有;這廂見了少年郎,倒羞口羞腳、十二分地拘謹了。古今中外,也大約莫不如此。

少年郎低了頭接過來,臉上浮現出一些局促來,結結巴巴說道:“靜女,我……我實在……對不住你……”

那年輕姑娘聽了這話,先是一愣,問道:“什麼對不住我?”

那少年郎頓了一頓,道:“禮尚往來。你今日貽我彤管,可見是平日裏都想著、備著,我卻不曾給你帶什麼來,負了你的情意。”

靜女一笑,道:“我還道是什麼呢,這有什麼。這本是我偶然瞧見了,正合你用,趁著這時節便帶了來贈你,並非刻意為之。你若實在過意不去,等下次見著什麼合我用的,也帶了來還贈我便是。又不是隻見這一回麵了,你害怕以後見不著了不成?”

那少年郎未接話,垂頭默默向前走去。靜女隻道他因這一樁來而不往的小事羞惱了,心中好笑,更覺他性情純良、可親可愛。忽一陣河風吹來,實在有些涼,靜女禁不住打了一個噴嚏。那少年郎聽到這聲噴嚏,猛地站定住,也不回頭,像在想著些什麼似的。

“怎麼不動了,倒像被凍僵住一樣。”靜女朝著前頭少年郎一動不動的身形發出一陣愉悅的笑聲。

笑聲不一會兒就在夜色中散去,時空仿佛停止了。這種空洞的氣氛讓人覺得有一些尷尬,靜女覺得自己方才的笑很唐突、很不合時宜,她吐了吐舌頭,不敢再在當下詭異的氛圍中輕舉妄動,隻是靜靜地觀察著周遭,觀察著站定在前頭的少年郎。他的身形毫無疑問是頗為雄健的,也不失敏捷,且又高挑、又挺拔,他渾身上下身體發膚一定是用最為優異的辭藻精細地堆砌起來的,她想。此時站定的他像是陷入了思考,像是在做人生中兩難的抉擇,無論如何,神情專注的他向四周散發著迷人的氣息,而唯一捕捉這些氣息並享受其中的就隻有她了。

他動了動,也是毫無征兆的,像是剛剛做好了人生最艱難的決定。

她內心舒了一口氣,突然又不自覺地皺起一種莫名的緊張,她想這是毫無來由的、完全莫名其妙的。

他一邊回轉過來,一邊脫下自己身上的袍子,走到她麵前,不顧她的驚愕與失措,徑直給她披上,並說:“天涼了,前頭也沒掛著什麼燈,咱們先回去吧。”

她沒有動,這時心裏顯然是不願意的。走在人跡罕至的河沿,本來就不是為了賞燈賞景,不過是想找個無人打擾的地方供兩個人安靜獨處一會兒。此時回去時候尚早,到街市上與人肩踵相接,便是再如何繁華錦繡,心不在彼處,又有什麼意趣。

兩個人在夜色無言中僵持了一會兒,靜女覺得他仿佛暗自歎了一口氣,終於違拗不過自己女兒家性子,再度轉頭相攜朝沿河岸的更深處走去。

普通百姓以雙足親身探入人潮中尋燈找熱鬧,而乘燈舫沿河賞景的則都是有些家底的顯貴,且都喜以靜觀動,頗有雅士之風。兩岸街市上的炮竹聲、孩子的嬉鬧聲、大人的闊談聲,彼此交彙著朝燈舫上傳來,又被船槳攪動清水的聲響編的一層薄紗擋住,若隱若現、似無還有,確有其妙處。

然而,就在不經意間,一聲猛烈的撲通聲打破了原本的和諧。燈舫上的人正疑惑著,又聽見有人高聲在岸邊呼喊:“有人落水了!有人落水了!”再循聲望去,卻見那出聲處有一男子慌亂呼救,街市上的人也漸漸聚攏過來,一時間亂成一片。燈舫的主人想上前去探明究竟,轉念一想,又嫌佳節中恐徒惹晦氣,便也不叫船工轉向,依原路朝前行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