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鼎四年,暮春,舅父到南方辦事而我硬求了跟來。他是僅有的兩個對我好的人之一,而等我搬出生日大禮的名頭他自然也沒再多推辭。
當時以為賺到了的我到後來幾天才覺得這份大禮早已打了折扣,第一次坐這麼久的馬車還穿著慣常的輕質羽衣,南方炙熱的天氣裏我自然是暈了一路。沉沉地睡過幾個日夜,等再睜眼時車已經不是之前的那輛車,而掀開縷金絲的車簾,望見的都是飛簷拱壁,綿延百裏。
我看看車內,舅父半躺的姿勢斜靠著珍珠枕,手中拿著木簡,仍舊是之前那一襲麻色衣衫,卻也穿出了仙風道骨的感覺。我笑著爬過去,搖他,“舅父。”
而他卻是睡著了,手一軟便立即用鐵頭功狠狠地教訓了我。我苦著臉,一邊揉一邊仍是鍥而不舍地問,“舅父舅父,我們這是要去哪?”
他看了眼簾外,道,“我們已經到番禺,南越的都城。現在去見南越王太後。”
“那,她為什麼要見我們啊?”
舅父睥睨了我一眼,然後羽扇輕搖,“不是見我們,是見我。”他明擺著不會告訴我,小氣永遠都不會直說的男人。
我在本已苦著的臉型上再次蹙了下鼻子,然後不計前嫌的靠近他扇下風口處。而舅父無奈,一邊將扇子扇得力大了些,一邊叮囑我待會不要亂跑,不要亂說話。他喋喋不休,完全不像之前小憩時那尊仙風道骨的模樣。我有些懊悔地撇嘴,馬車兜兜轉轉數個時辰後,也終於感覺到馬蹄敲在宮道上的得得聲慢了下來。
舅父翩然下車,我跟在後麵掀簾便見宮門正中立著一班人馬,當中一個豔麗的大紅袿衣,在衣上飾以刀圭狀垂髾的中年女人,高聳的流雲髻讓她的光潔的頸部顯得尤其修長。想必便是樛太後了,南越王趙興的生母,南越先帝趙嬰齊在長安帶回來的中原女子。當年也曾名動一時,更因為素喜金飾的項鏈頸圈之物且閨名一個雁字,而被先帝特賜宮名金翎宮。
宮殿上方的牌匾依舊可見當年帝王的意氣風發,而此時站在宮門當中的太後已褪去當年容顏,說不上不好看,隻是高貴之氣隱隱地拒人於千裏之外。這樣的女人居然會迎出宮門,我想著舅父已經混到這種地步了。可惡的是路上還讓我一直呆在車裏啃饅頭,心下恨然,卻發現他已經立在那不動了,又是仙風道骨的姿態。
太後依舊昂著高貴的頭,“是大漢陛下讓你來的?”
“這是陛下給您的手劄。”
有婢女接過上陳。她拆封,仿佛一字一字看得仔細,末了卻假裝隨意問,“所以,兩年前說服陛下在長安建巨型仙人承露盤的江湖術士,就是你?”
“是我。”舅父揚頭望著她,顯然他呆在漢天子旁邊的時日裏幹的不僅是這些。
兩人眼神對峙著,我依舊躬身在馬車上,獨自嘟囔卻沒有打擾舅父的專心致誌——雖然他忘了把我抱下車這樣首要的事情,而我也樂於盯著宮門當中的女人細看個究竟。
明黃屋簷下,太後微微調整了一下脖子的角度,眼角掃過車上的我,隨後沉聲,“請先生東廷閣說話。”然後便拿著那封手劄,緩步金釵慢搖,率領太後軍團又呼啦啦撤退。
我義無反顧地反身從馬車上翻下來,屁股沒著地,倒是舅父用腿接住了我,然後手一把拎住了我的衣領提起來,扁著嘴訓我,“哎呀剛剛枕著手麻了嘛,剛一會你也不能讓舅父省心。”
如果是手麻了也早該過了啊,剛才明明一直盯著人家太後看了。我不再理他,留下的宮女之一已經走近,聲音輕軟,“小姑娘這樣穿可是容易中暑呢,不過金翎宮附近並無小公主居住,不知可願意換下婢子的衣裳?”
我抬頭,隻見她笑意殷殷,於是偎在羽衣裏臉上有適宜的緋紅。舅父在一旁拉著我站正,“這孩子就是這樣,長這麼大還害羞,那先謝謝了。”
麵前的宮女姐姐掩嘴淺笑,隨後轉身招來一個比我略高的小宮女帶我去換衣服,而回頭時,舅父已經跟著她拐進廊角。我不再說話,領路的小宮女更加沉默,隻是睜大眼睛看我,在我穿上她的新衣服後咧著牙,艱難地說,“好,看。”
看來南越人的淳樸果不其然,我回了個笑,又特地在鏡子前轉了幾圈。第一次著南方緊窄的宮裝,淺綠色荷葉似的曲裾在熱辣的風中飛揚。我笑得傾城,不過這青銅鏡不似家鄉的寒星湖,不然連我眼角那顆跳躍的雀斑都能看得真切。
換好衣服之後小宮女便被使喚開,而舅父和太後在內議事,獨留我在外殿等候。
不多時便已近正午,宮女開始自顧自地忙太後的午膳,而我也樂得無人照看,信步走到庭中剛一路過來看到的那個巨大的半月形蓮池,嬌小圓潤的荷葉,倚水而漾的睡蓮,深色淺色的緋紅蕩開去,讓我目光癡迷。說過我是第一次來南方,自然沒有見過在春天便已盛放的睡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