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終於跨進了門楣上寫著“耕讀第”三個大字的家門,字跡的斑駁顯示著它的古老。隴東南一帶,即使赤貧的農家也不忘在門上漆這三個字,表示對農耕、讀書、孝悌的敬重。這個門我不知進出過多少回了,此時跨入,頓感生疏;異母兄嫂、侄兒女輩驀然相見,大有“相對如夢寐”之感。然而,正像很多文章裏寫過的,歡樂的氣氛很快把我包裹。親房本家一些上年紀的人,也朗聲呼喝著我的小名,跺著泥鞋來了。我被推搡到炕上,盤膝而坐,連忙一遍又一遍地拋撒香煙,把糖果點心塞到掛鼻涕柱的碎娃們手裏。不知怎麼一來,我開始改用略顯生硬、畢竟地道的鄉音說話。改為鄉音既使我靦腆,又使我暗暗得意。這才體味出,嚐見上海人的一見麵即用上海話嘰裏呱啦交談,那麼得意洋洋的原委。過去我以為那是很可憎的。我望著炕沿下一些叫不上名字的碎娃,我的後裔,看他們用黑忽忽的眼珠盯視陌生客的傻憨態,恍惚覺得,他們中間的一個就是我。時間猛然間倒流回去,真不知今夕何夕,身在何處。
此時,我嗅到了一股熟悉的氣味,一股濕秫秸燒進灶火,漿水麵溢出鍋,或者洋芋豆腐粉條大雜燴的濃厚氣味,它直衝鼻腔,有大年初一早晨的感覺。我知道廚房裏正在舉火做飯。哦,我有些明白了,我從幾千裏外跑來,跑到這疏隔幾十年的地方,原來就為了尋覓這股混含著秫秸、洋芋、漿水麵的味道而來,為了成為這塊土地上的一員而來。多少回了人到這裏,心兒安詳,睡覺踏實,一夜醒來,推開沉重的木窗,嚐見大雪壓彎枝椏。這裏自有溫暖寬厚的胸懷。困難時期我在省城餓得受不了,偷偷跑回,嫂子也餓得麵色發綠,卻不顧幾個侄兒女的哭鬧,抖空麵袋,給我烙了幾個大饃。我像大富翁一樣,懷揣這幾個高粱麵饃,滿足地回到城裏。“文革”時母親受衝擊,命如懸絲,多虧回到這裏躲藏,才保住了一條命。這裏有種無可言說的安全感,依托感。我相信,一切飽嚐孤獨,挫折,虛假之苦的靈魂,一切曾被生活欺騙過的人,都會產生一種回歸鄉土的衝動的。
然而,歸來的踏實感卻轉瞬即逝。我發現,與親友們的談話進行得艱難,好像幾十年的滄桑用幾句話就說完了,總是我問得多,他們答得簡短,或者簡直就是“嗯”,“啊”,“對著呢”,“好得很”之類。常出現冷場,大家都憨笑著。飯菜端上來了,“隴南春”斟滿了酒杯,似乎一個小高潮又掀起了。大家盡量熱情地向我這“北京稀客”敬酒,“滿上”,“再滿上”,“幹了”的吆喝聲打破了沉悶。但是,我又發現,每當舉杯喝酒時,我是主角,我存在,一旦酒杯落下,酒酣耳熱的親友就無形中把我撇在一邊,津津有味地談論誰家的媳婦打公公,誰誰到蘭州辦貨去了,誰誰誰一怒之下到青海去了。大概估計我也聽不懂,連看都不看我。這時我非但不是主角,連配角也不是,甚至不存在了。我荒誕地想,我跑了幾千裏,莫非專為喝幾杯酒而來,好像我的任務就是喝酒。啊,難道獨在異鄉的“稀客”,才是我的真麵目嗎?
侄女改蘭早先來過北京,我們就談得多些。她也是我隱約覺得要找尋的人中的一個。這三十歲剛出頭的小媳婦,耳墜、戒指、項鏈都戴全了,黃金把她黑葡萄似的俊臉映襯得格外動人。別看她打扮上追逐時髦,其實性極憨厚。她最怕城裏伶牙俐齒的女售貨員,得了恐懼症,每次買衣服由於心怯總買錯尺碼,隻好送人了事。春節火車上明令禁帶煙火,她全然不知,大模大樣地扛著禮花炮竹上車,結果給抓了典型,鬧得一車人捧腹大笑。有一次她趕集時錢包被偷,不知回來如何交待,就怯生生地對丈夫世倉試探說:“嗨,今天集上丟錢包的人多得很哪”,世倉翻著眼說:“咱的錢包沒丟就對了,說啥哩”,她於是不得不拖著哭腔說:“哎,咱的錢包也丟了”,一時傳為笑談。俗話說,傻人有傻福,“瓜(傻)娃子頭上有青天”,盡管她傻乎乎的,命運竟強似眾姐妹。她學過織毛衣的技術,前幾年政策活了,她大膽買來幾台機器,就發起來了,產品銷行西北五省。她生性良善,出手大方,樂於資助兄妹,就並不遭人嫉妒。我望著眼前這健壯的少婦,無論如何難以與當年賣到北山當童養媳,又逃回來,被她母親用柴禾抽得滿院滾的黑瘦丫頭聯係起來。
不過,她清澈的黑眼睛裏似有空落、愁悶的意緒。她征求我的意見,說到市針織廠當個女工怎麼樣?我說,那你可就沒那麼多錢好掙嘍。她說,我不管錢不錢,現在整天圈在家裏,急挖挖的,人快成織毛衣的機器了,有啥意思。她說,她攢了錢,要去看大海,要到南方轉轉。她的血管裏有我們家族的遺傳,跟我,樣,也是個不安分、喜冒險的家夥。她的想法,未嚐不同時反映著一種屬於未來的東西吧。
我還要去找尋此行欲找尋的最後一個人,這個人屬於過去,已沉埋地下幾十年了,他就是我的父親。提起他,我就想起了墳院。昔日的墳院,鬆柏森森,墳塚累累,是個神秘、幽靜、肅穆的所在。不管我走到哪裏,如何一日日地老去,那一團風景常懸在心中,似斬不斷的生命根係的圖畫。現在哪裏還有昔日的蹤跡?我三歲那年,戴過孝,跪過、哭過、祭奠過的地方又在哪裏?隻見開曠的場地上矗立著一排排青磚小樓,據說這一片集中了近年來致富的人家。我們憑借幾棵老樹,才大略確定了父親墳塋的方位。那多半隻是一種推測。二哥燒起了冥紙,大家皆屏息竦立著,默默無語,各想心事。我想,這是否正是地下與地上,亡靈與生靈默契交談的時刻?關於這個“人”的故事太長了,難以盡述,隻想說,作為一個舊中國的鄉土知識分子,他曾經幻想過也努力過改造鄉土社會,現在他的墳頭雖然平了,但平地上終究興起了新的建築,新的生活,想來他不會怨他的後代兒孫吧,說不定他還會感到真正的欣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