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能否真正產生叩響當代人心弦的好散文,光有形式優勢和藝術空間還不行,歸根結底還要看作者一精神個體有無足夠的感應能力和創新能力,擺脫傳統壓力的能力和開創新境的能力。一句話,關鍵還在“說話人”身上。對散文創作來說,最要命的是,一拿起筆,傳統散文的老麵孔就浮現出來,雨中登山呀,海外遊蹤呀,觀光蒼鬆白楊呀,憐惜山貓小狗呀,……經典散文已經形成的固定視角,有其頑固性,生活被它們分解成條條塊塊,以致我們身在生活中,卻麻木不仁,隻知循著它們提供的角度去收撿素材,剪輯生活,與它們符合的東西我們能感應,對埋在水麵之下八分之七的東西,我們則無動於衷。這是多麼荒謬的迷誤啊。於是,生活的完整性、豐富性、原生性、流動性全都不見了。我們好像拿著一張網,鮮活的水和鮮活的魚全都漏掉了,最後還是隻剩下這張網。
怎麼辦呢?我想到了一句話,叫做:“有什麼話,說什麼話。”這是胡適的名言。也許,為了把大量被漏掉的鮮活還原回來,這種極端的提示很解決問題。難道不是嗎?難道強顏歡笑,故作豪語,溫柔敦厚,曲終奏雅之類,沒有給我們的散文染上濃厚的新古典主義氣息嗎?一個個像是穿著筆挺的中山服正襟危坐,好像從來不放屁也不上廁所似的,連跌跤也要講究姿勢優雅。哪些話該說,哪些話不該說,什麼可以入散文,什麼不可以入散文,好像都有隱形規定似的。這怎能不使散文露出死沉沉,病懨懨的委靡相呢?不來點自然主義的恣肆,不光著泥腳踏進散文的殿堂,是不可能喚起散文的時代活力的。“有什麼話,說什麼話”意味著不顧原先說話的姿態、腔調、規範,隻遵從心靈的呼喊,這就很有可能說出新話、真話、驚世駭俗的話,“人人心中有、個個筆下無”的實話,以及人皆領受到了,卻隻有很少的人可揭穿其底蘊的深刻的話。任何文學、任何文體都在“質文互變”中走過自己的路程,現在我們的散文也到了以“新質”衝破“舊文”的關頭,從而建設新一代的質文平衡。
看賈平凹的《說話》,至少要讓你一愣:連“說話”這樣習焉不察的事也可寫成一篇散文,而且全然不顧散文的體式,不顧開端呀,照應呀,結尾的升華呀,有無意義呀,真是太大膽也太放縱了,真是隻講過程,不問意義,到處有生活,撿到籃裏都是菜。據說,《說話》是平凹在北京開政協會議期間接受約稿,在一張信紙上隨手一氣寫下來的。為什麼想到說話問題了?大約一到北京,八麵應酬,拙於言辭的賈氏發現說話成了大問題,才有感而發的吧。這篇東西是天籟之音,人籟之聲,極自然的流露,完全泯絕了硬做的痕跡,裏麵的幽默,機智,無奈,都是生活與心靈自身就有的,無須外加,渾然天成,可謂“有什麼話,說什麼話”的最佳實踐。
所謂“有什麼話,說什麼話”,並非任性胡說的同義語,大街流氓和小巷潑婦的海罵,倒也是“有什麼話,說什麼話”,那能成為好散文嗎?冬烘先生的喃喃,能成為好散文嗎?“有什麼話,說什麼話”的精義,全在於自由、本真、誠摯、無畏。我一向認為,精於權術,城府深藏,把自己包得嚴嚴的,麵部肌肉幾乎喪失了笑的功能,“成熟”得滴水不漏的人,是不大可能寫出好散文的。他經商,會財源茂盛;他從政,會扶搖直上;他整人,會天衣無縫;他偶爾也想“幽默”,下,結果鴉雀無聲。他在很多領域都會成功,惟獨寫不出好散文,這是否天道不公,或反過來說天道畢竟公平的表現?
強調“有什麼話,說什麼話”,並不排斥開掘、提煉、升華的重要。我們常說散文要有真情實感,原本不錯的,但關鍵要看是什麼水準的真情實感,從怎樣的主體生發出來的真情實感。牛漢的《父親、樹林和鳥》,不是飽經憂患且充滿悲劇感者,斷然寫不出來。感情濃到化不開,重到不能承受時,才產生了這樣簡潔、飽滿、幽咽、滯澀的語言。父親對樹林和鳥的喜愛是多麼真摯,他可以嗅出鳥的氣息,看到無風而動的隱秘,他和樹林和鳥一同快活,達到了短暫的無憂無慮的合一境界。可是父親說了:“鳥最快活的時刻,向天空飛離樹枝的一瞬間,最容易被獵人打中。”為什麼呢?因為“黎明時的鳥,翅膀濕重,飛起來沉重”。作者慶幸於“父親不是獵人”,可是獵人卻大有人在啊。作者對生命的美麗和固其美麗而帶來的脆弱,滿懷憂傷。那意思是說,純真的生命是快活的,純真的生命是不設防的,惟其純真,惟其快活,就特別容易遭到踐踏、傷害和暗算。作者其實在為天真、善良、單純的美唱一支憂心的歌啊。多麼質樸的畫麵,多麼深沉的感懷,作者還寫過一篇《早熟的棗子》,也是寄托遙深,他說,在滿樹青棗中,隻有一顆紅得刺眼,紅得傷心,那是因為“被蟲咬了心”,一夜之間由青變紅,倉促完成了一生。作者說,他憎恨這悲哀的早熟,而寧可羨慕綠色的青春,其中的寓意不也是令人痛思不已的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