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6章 議論文選(2)(1 / 3)

白嘉軒是作者的一個重大發現。現當代文學史上,雖不能說沒有原型,但的確沒有人用如此的完整形態,如此細密的筆觸,如此的評價眼光描寫過他。在經濟上,他當過地主,盡管因解放前三年鹿三已死他未再雇長工,恰好“漏了網”,但這並不能說明他不具備地主階級的思想意識。作者寫他,不是糾纏在常見的階級鬥爭眼光下的善善惡惡,也不是按著常見的反麵形象的模式來處理,而是超越了簡單化的批判層麵,從文化的根因上來寫。對於他的狡黠,迷信風水,視土地如命,作者倒也沒有放過。小說開始不久,他就精心策劃了一場買地戲,內心欲火中燒,外表上顯出可憐和無奈,可謂深諳人心之道,目的則在把鹿家的風水寶地弄到手,保佑自家福運綿長。這不是典型的地主階級的思維嗎?但這些不是白嘉軒的重心所在,由於他終生不脫離勞動,生活方式與自耕農並無不同,他表達的實際是農民的思想情緒,這個深沉的精靈似的人物遠不是一般的地主可以望其項背。其實,在靜默的、較為封閉的農村,至今我們仍能嗅到白嘉軒的靈魂的殘餘氣息,這種封建精英人物長久地活在我們民族的精神生活中,陳忠實終於捕捉到了他。

白嘉軒一出場,就以他的“六娶六亡”以至不得不娶第七房女人的傳奇經曆先聲奪人。小說劈頭第一句話便是:“白嘉軒後來引以為豪壯的是一生裏娶過七房女人。”有人發現這一段有聲有色的描寫與後麵的情節關係不大,就認為不過是有趣的楔子或嘩眾的手段罷了,或認為無非是寫其傳宗接代的生活目標而已。其實不然。這裏既有生殖崇拜的影子,又在渲染這位人格神強大的雄性的能量,暗喻他的出現如何不同凡響。作者寫這位白鹿原的族長,有意疏離其社會性,強化其文化性。白嘉軒對政治有種天然的疏遠,他的全部注意力集中到內省、自勵、慎獨、仁愛上去,監視著每一個可能破壞道德秩序和禮俗規範的行為,自覺地扞衛著宗法文化的神聖。控製他的人格核心的東西,是“仁義”二字。“做人”,是他的畢生追求。“麥草事件”中,於情急中長工鹿三代他出頭,他大為感動,那評價是這樣一句話:“三哥,你是人!”這個評價也是他自己的心跡表露。人者,仁也,包含著講仁義,重人倫,尊禮法,行天命的複雜內涵。他未必受過係統的儒家教育,但他對儒家文化精義的領悟和身體力行,真是活學活用,無與倫比。他淡泊自守,“願自耕自種自食,不願也不去做官”,一生從不放棄勞動。他的慎獨精神仿佛是天生的,說“人行事不在旁人知道不知道,而在自家知道不知道”。他的心理素質的強韌,精神紀律的一絲不苟,確實讓人驚歎。他有如一隻逆曆史潮流而行的舟子,一個悲劇英雄,要憑著自身的最後活力堅持到最後一息。正是這種精神力量,使他享有桃李無言的威望。

按說,白嘉軒所信奉的文化,所恪守的戒律是最壓抑人性的,他卻表現出非常獨立的人格,不能不說是個奇跡。這大約也是需要我們重新審視傳統文化的一個方麵吧。如果權且拋開階級屬性和文化屬性僅僅作為一個人來欣賞,白嘉軒沉著,內斂,堅強,不失為大丈夫,男子漢,具有強大的魅力。他的身形特點是“腰板挺得太直太硬”,後來被土匪打斷了腰,自然“挺”不下去了,佝僂著腰仰麵看人,如狗的形狀,但在精神上,他依然“挺得太直太硬”。這個人,真有“三軍可奪帥,匹夫不可奪誌”的勇毅,“尚誌”精神貫徹始終。當然,這裏的獨立人格與近代民主思潮所謂個性解放、人格獨立不可同日而語。

為了維護他的人格尊嚴和他所忠誠的綱常名教,白嘉軒遭受的精神打擊異常殘酷。在家族內部,他把教育視為頭等大事,言傳身教,用心良苦。他深夜秉燭給兒子講解“耕讀傳家”的匾額,惟恐失傳,強令兒子進山背糧食,為的是讓他們懂得“啥叫糧食”。長子白孝文新婚後有“貪色”傾向,被他警覺,及時遏製,小女兒白靈是他掌上明珠,任其嬌縱,可是一發現白靈有離經叛道的苗頭,他即不惜囚禁,囚禁失效,他居然忍痛割斷父女關係,“隻當她死了”。凡是事關禮教大義,他就露出了很少表露的殘忍性。對於白孝文的墮落,他痛心疾首地說:“忘了立身立家的綱維,毀了的不止是一個孝文,白家要毀了。”孝文倒向蕩婦田小娥的懷抱一節,是深刻揭示白嘉軒的靈魂最有力量的情節。起初這隻是“殺人的閑話”,等到眼看就要證實的瞬間,作品寫來真有驚天動地,萬箭鑽心之力:

“白嘉軒在那一瞬間走到了生命的末日,走到了終點,猛然狗似的朝前一縱,一腳踏到窯洞的門板上,咣當一聲,自己同時也栽倒了。”這真是靈魂的電閃雷鳴!能夠承受一切的白嘉軒,在這個靜靜的雪夜體驗了真正意義上的精神死亡和徹底絕望,他被真正擊中了要害。我們不能不讚賞作者的誅心之筆。然而,即使麵對如此摧毀性的打擊,白嘉軒也還沒有倒下,可見他的精神之可懼,生命力之潑旺。他說:“要想在咱莊上活人,心上就得插得住刀!”鹿三的一句:“嘉軒,你好苦啊”,道盡了他為維持禮教和風化所忍受的非凡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