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尤物”、“淫婦”以僅有的性武器在白鹿原上報複著,反抗著,褻瀆著,肆虐著,她是傳統文化的棄兒,反過來又給這文化以極大的破壞。設陷阱敗壞孝文的名聲,本出於報複的惡念,目的達到後她卻沒有歡悅,隻有沉重;她對孝文原本滿懷敵意,待孝文倒入她的懷抱,她又頓生愛憐的真情;她教孝文抽大煙本是出於愛心,結果使孝文更加沉淪。這心態又是何等複雜!她是連自己也以為下賤的,但在構陷孝文成功後的“狂歡”之夜裏,她卻“尿了鹿子霖一臉”!這個奇舉,是她對鹿子霖卑鄙人格的一種最奇特、最惡謔、最蔑視的嘲弄,隻有她才幹得出來。這一筆堪稱絕唱。魯迅先生談到陀思妥耶夫斯基時指出:“他把小說中的男男女女,放到萬難忍受的境遇裏,來試煉他們,不但剝去了表麵的潔白,拷問出藏在底下的罪惡,而且還要拷問出藏在那罪惡之下的真正潔白來。而且還不肯爽利的處死,竭力要放他們活得長久。”作者的寫田小娥,真也近乎這樣的人性深邃程度。她以惡的方式生,又以惡的方式死。她被自己的公公鹿三殺害,但鹿三並不是真正的凶手;鹿三是善良的篤信禮教的勞動者,連鹿三都不能見容,可見宗法文化對她是何等深惡痛絕。她當然鬥不過白嘉軒,白嘉軒有武器,那就是經過幾千年積澱和磨礪的道統,她沒有武器,隻有肉體和盲目的報複心理,她的毀滅是必然的。她死後屍體腐爛,居然引發了一場大瘟疫,這個恨世者用她年輕的生命表達了對舊文化的抗議,盡管是病態的、有毒的抗議。
同樣怵目驚心的,是白孝文的命運突變,大起大落。如果田小娥是被傳統文化從外麵壓碎的話,那麼白孝文就是從舊文化營壘中遊蕩出來,險些自我毀滅的浪子,他的文化拷問意義比田小娥更深刻。為了培養這個族長的接班人,白嘉軒耗費了多少心血啊,真是惕惕厲厲,如履薄冰,孝文也果然不負厚望,一副非禮勿親、端肅恭謹的神態,他從精神到行動都儼然新任的族長了。可是,這個孝子賢孫卻像沉默的活火山潛藏著危險。這一點白嘉軒沒有覺察,他自己也不知道。田小娥的誘惑等於打開牢門放出了他軀體中的野獸,盡管他起初怒斥著這下賤的女人,但惡獸放出便不可收拾,禁錮解除便欲海難填。他通奸,他吸毒,他沉迷在幻覺中,成為人人不齒的敗家子。這個從德高望重的自家門樓逃逸出來的不肖子孫,經過了從靈的壓抑到肉的放縱的迷狂;他不具備任何革命性,因而隻能受軀殼支配,“世界也就簡單到隻剩下一個蒸饃和一個煙泡兒”了。小說寫他與田小娥最初的性活動,“那個東西”戲劇性地忽而中用忽而不中用,其實在寫靈與肉的分離、禮教的壓抑對人的殘酷捉弄,頗為深刻。
誠然,揭露禮教對人性的壓抑並不是個新話題,但是,站在二十世紀末重新發現人的高度,以文化批判的眼光深入探究民族靈魂,揭示宗法文化下人的可憐、扭曲、變態的慘象,就具有了現代意義。作者的筆伸向人的潛意識深層。比如,鹿子霖的兒媳婦,新婚一夜後,就不再過正常生活,丈夫兆鵬厭棄她且渺無蹤影,她漸漸產生了性妄想,公公的挑逗加劇了她的譫妄,肉體成為罪惡的牢獄,這個善良本分的農村婦女陷入不能自拔的絕路,患上淫瘋病,終於死去。禮教殺人,殺得慘酷,她的犧牲幾乎找不到凶手。
也許我們會感到困惑:作者一麵不無讚賞地描寫白嘉軒的仁義境界和人格魅力,一麵又毫不留情地揭露宗法文化的噬人本質,這不是自相矛盾的悖論嗎?其實,作者的出發點是共同的,這出發點就是一切為了“人”,怎樣使人從人之暗夜走向健全、光明之路。由於“人”回到主體位置,對民族靈魂的探索占壓倒地位,因而人的曆史不再是與政治經濟發展史相平行的被動的活動史,獲得了本體意義上的相對獨立性,才出現了這種貌似悖論的現象。試想,如果不是把表現“曆史地發生了變化的人的本性”(馬克思語)放在首位,不是突出了文化性格,《白鹿原》與許多反映農村曆史變遷過程的作品又有多少區別?它還能拒絕平庸嗎?
五
《白鹿原》的作者不再站在狹義的、短視的政治視點上,而是站到了時代的、民族的、文化的思想製高點上來觀照曆史。他以民族心史為構架,以宗法文化的悲劇和農民式的抗爭作為主線來結構全書。每一個重大的曆史事件和每一次大變動,都使白鹿原小社會在動蕩中重新聚合,都在加深這一悲劇。作者勢必遇到的問題是,怎樣把政治上的階級鬥爭,黨派鬥爭,經濟上的狀態和人與自然的鬥爭,納入到文化審視的大框架中。雖然,它突出著人的主體地位,深掘著個體的文化內涵,但是,倘若脫離了具體的政治經濟鬥爭,它給自己規定的文化主題無論多麼高深,也必將流於虛飄。現在,《白鹿原》裏的眾生不是抽象的文化符號,他們一刻也沒有停止具體的、曆史的社會實踐和相互猛烈撞擊,可是,他們又一個個展現出豐沛的文化性格,此中的奧秘何在?作者是怎樣處理人、曆史、文化的關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