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9章 議論文選(5)(1 / 3)

《廢都》的整體精神特征,有人名之曰“廢都意識”,不失為一種簡明的概括,隻是需要具體深入的剖析。

讀《廢都》,我確乎感到驚訝和震悚,它那大膽,赤裸,徹底,毫無顧忌的暴露筆墨,實為多年來文學中所僅見,就像節竹寺裏有位羅漢,撕開了胸膛亮出心髒讓人看的形狀。賈平凹的創作,向來以舉重若輕、揮灑自如見長,頗得溫柔敦厚之旨,其悲劇意識比較外在,更多的是樂感文化的自足,在這小說開始的部分,看他點染人物,鋪排場景,熏染氛圍,看他寫酒席應酬,男女逗嘴,請客閑談,很是敘次井然,且不時閃跳著幽默,以為賈平凹還是賈平凹;可是,越往後看就越難受,越壓抑,越陰鬱,前麵歡愉、調侃的氣氛迅即蕩然無存,剩下的隻是一種毀滅的悲愴和窒息。書中的大多數男女,雖也談笑自若,雖也自尋樂趣,但像一些虛幻的影子,或像一群亂撞的沒頭蒼蠅,或為眼前的微末利益驅使,或深陷在物欲肉欲中不能自拔,大家都像丟了魂兒似的,不知明天幹什麼好,誰也騰不出空兒思索一下生存的意義。因為靈與肉分了家,靈魂還留在昨天的殘夢中,軀體卻不能不加入變動了的世事,於是隻能聽憑外物的裹脅和刺激,作出條件反射似的被動反應。為了感恩,就去寫吹捧文章;要吹捧,就要媚俗,就要添油加醋;添油加醋就惹出了官司;惹出了官司就要設法平息;要平息就不能不賄送字畫,捉刀代筆地寫文章;捉刀代筆就不能不作假,作假就不能不惹出新麻煩……這可真是天下本無事,庸人自擾之。人一旦進入了這種連環套、怪圈,就欲生不得,欲死無門了;可是,你能攔得住誰不進入這種連環套呢?是飛蛾就必然要撲火。這裏的人們,頭上沒有理智的星光,腳下沒有插足之地,大家都從原先給定的價值體係和文化背景中拋了出來,一個個暈眩,浮躁,迷茫,狂亂,變得互相不認識對方,自己也不認識自己了。這裏,拜金主義、享樂主義之風甚熾,大家都忙於動作,終止了思考,隻好把思索人的退化問題留給那頭奶牛,把思索陰陽兩界的神秘現象交給行將就木的牛老太太。這樣,我們麵對的就是一片物欲膨脹、精神荒涼的廢墟。

它之所以出現如此悲涼的情景,是與《廢都》中的特定的文化環境分不開的。有人批評《廢都》中的人物環境缺乏現代都市意識,沒有大都市的豪華景觀,沒有霓虹燈、高速公路,沒有架著金絲眼鏡的留洋博士,也少中西文化的交彙衝撞,因而近乎城鎮而非大都,莊之蝶也不像觀念簇新的當代作家,腿腳上的泥巴還沒有洗幹淨呢。這當然不是沒有一定道理,但多少有些誤讀,還是用虛懸了的現代都市題材作品的要求來衡量之故。在我看來,《廢都》的寫西京城,寫莊之蝶,主旨並非寫現代都市文明的困境和世界性的知識分子的精神危機,而是寫古老文化在現實生活中的頹敗,寫由“士”演變的中國文化人的生存危機和精神危機。西京城的土裏土氣,莊之蝶的偷香竊玉,大約都與這種絕對中國化的傳統有關。

在作者筆下,西京城像個大博物館,同外界有種隔離感,街上不時可撿到漢磚,快要拆除的民房的門樓上,竟是鄭板橋字畫的磚雕;老百姓家裏的兩把矮椅、一個香爐,可能是唐代遺物;破破爛爛的院落,也許正是簪纓之族的故居,真所謂“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有人從楊玉環的墳丘挖了一兜土回來,居然長出奇異的四色花,旋即花兒枯死,人兒病倒;有人在城牆上吹塤,聲調嗚咽,如泣如訴,等力氣用完,那聲音像風撞在牆角,無力地消失了。這是一種誰也逃不脫的精神氣候、人文氛圍。如果說,這種氛圍終究是外在形態的話,那麼,可怕的是,浸漬在這種氛圍中的幾千年的人們,漸漸在他們的心中也有了一座廢都生了根。這心中的廢都,集納了大量的古傳丸散,秘製膏丹,集合著修煉千年的人格理想,行為模式,審美趣味,佛玄道秘,致使人們的外在環境雖已巨變,內在的心理結構卻紋絲不動。莊之蝶一看到古玩就兩眼放光,為之入迷;孟雲房鑽研《邵子神數》時一隻眼瞎了,卻偏說因為泄露了天機而“一目了然”,為之入魔。至於談玄說道,巫醫星相,品女人“腳”,賞女人“態”之類的描寫,比比皆是。這些廢都裏的文化人,由文人而閑人,由閑人而廢人,哪一個不是懷著文化上的黍離之悲,喪家之痛,畸零之感呢?如此看來,《廢都》像一個現代寓言。

事實上,滲透全書的廢都意識,主要還不是對於古玩、豐臀、小腳之類的迷戀,而是被傳統文化浸透了骨髓的人們,無法擺脫因襲的重擔,無力應對劇變的現實,在絕望中掙紮的那種心態。這是一種心靈的掙紮,其表現形式多種多樣:或在傳統與現實的夾縫中惶惑莫名,無所適從;或由禁欲而縱欲,狂躁不安,自尋毀滅;或投機鑽營,聚斂財富,重溫財主縉紳的舊夢;或一腔舊式文人、破落貴族的傲氣,作困獸之鬥。書中所謂四大文化名人者,以及書商、農民企業家、編輯、研究員們,大率如此。書法家兼賭鬼的龔靖元之死,就很典型。他最後:“抱了那十萬元發呆,恨全是錢來得容易,錢又害了自己和兒子,一時悲涼至極,萬念俱灰,生出死的念頭。”他們究竟有多大的代表性可以商量,他們所表現的這種種意識、心態,不論叫廢都意識也好,叫世紀末情緒也好,卻不能不說反映著轉型社會典型的精神特征的一方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