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性的描寫在《廢都》裏所占的重量是毋庸諱言的,莊之蝶不斷變換和擴大性對象,如患狂疾,到後來幾乎陷在肉欲和感官的世界裏不能自拔。問題是,這一切究竟為了什麼?若說作者就是存心炮製性文學以宣淫,倒也不是;若說作者像勞倫斯一樣,認為肉欲是使人從機器文明回到自然人的宗教,也不是。我的看法是,莊之蝶的沉溺女色,一是為了逃避現實,二是為了拯救靈魂,三是為了安全感,四是覺得輕鬆--人們不明白,堂堂大作家的莊之蝶為什麼不與有才學、高智商的女性往來,偏偏與文化層次很低的女性糾纏,其原因就在試圖卸下沉重,麻痹靈智,尋找片刻的輕鬆和麻醉。這並不奇怪,這是脆弱、膽怯、敏感,卻又封閉、保守、充滿封建士大夫情調的莊之蝶的行為必然。莊之蝶通過性活動所暴露的靈魂的複雜,比之他在現實活動中的流露,要多得多。他的軟弱,他的窘迫,他的不無惡謔的情趣,他的自相矛盾的女性觀,他的本想追求美的人性卻終於跌落在獸性的樊籠的尷尬,全可從他的性史中看到。就拿莊之蝶與唐宛兒的關係來說,很難說是誰最先勾引了誰,莊之蝶早就不堪虛無和煩躁,麵對是是非非的世界,不知逃遁到哪裏去。他在所有的地方都找不到人生意義之後,隻有到溫柔鄉去找寄托,尋刺激。像他這樣的人,自然是相信女兒是水做的骨肉,而且想在現實中印證他的古典夢,找個風情萬種,儀態萬方的“尤物”。他突然發現了唐宛兒,焉能不一見傾心?唐宛兒呢,早就是個不安分的女人,她從鄉下私奔出來,固然一方麵是不堪忍受丈夫的肆虐,另一方麵則在於對都市生活的豔羨和改變處境的強烈欲望。她有極強的虛榮心,從她對莊夫人牛月清地位的歆羨來看,她對幸福的理解可知。與其說她遇上了莊之蝶,不如說她早就等待著莊之蝶。為什麼莊與唐一拍即合,一發而不可收拾呢?因為他們滿足了各自的需要。唐宛兒心目中的幸福就是依附,不是依附粗俗,而是依附虛榮,而要依附得牢靠,就又必須色相出眾,善解人意。她的注重修飾姿容和“態”的訓練,正出於這樣的目的。莊之蝶把他們的狂歡視為生命力的證明,找到了自己;她則認為是她能不斷調整出“新鮮感”,激活了莊的藝術思維。他們共同認為“喜新厭舊是一種創造欲的表現”。他們的看法似乎很有些“現代性”,但我敢說,莊沒有逃出“士”的美夢,唐也沒有跳出“妾”的理想,他們的關係帶有濃厚的中世紀的陳腐氣息。如果一開始莊之蝶不無自我拯救的動機,那麼到後來,頹廢的享樂主義就占了上風。還是伶牙俐齒的柳月說得痛快:“是你把我、把唐宛兒都創造成了一個新人(這話值得商榷),使我們產生了新生活的勇氣和自信(這也值得商榷,‘新生活’指什麼),但你最後卻又把我們毀滅了!而你在毀滅我們的過程中,你也毀了你,毀滅了你的形象和聲譽,毀滅了大姐和這個家(這話有理,但究竟是怎麼毀的,根源何在)!”“哀莫大於心死”,毀滅的根源當然在於,在物欲的壓力下,靈與肉的極度分裂,生命力和創造力的衰竭,人性的徹底失落。
需要指出的是,莊之蝶絕不僅是我們時代獨有的產物,他的家譜源遠流長,他的血管裏至今滯留著諸如元稹、李煜、柳永、關漢卿、李漁、冒辟疆、沈三白們的血液,隻是他所依靠的文化城堡到了二十世紀末的今天,已崩壞如廢墟,他也就成為這個家族的末代飄零子弟。僅從唐宛兒的形象就看出(這裏沒有篇幅分析牛月清、柳月、阿燦等人),作者把多少封建士大夫的、男性中心主義的觀念加到她的身上。應該說,唐宛兒的性格不乏率真、熱烈、坦誠的一麵,也不無令人同情的一麵,但後來就顯得蕪雜,不少惡謔的成分是硬添上去的,使之失去了統一性。例如,希望她癡情,就不時墮淚;希望她曼妙,就精通“態”學;希望她善淫,就花樣翻新;希望她放蕩,就滿嘴褻語;希望她工愁,就望月傷懷。總之,她時而野性勃勃,時而貞靜自守,一切以莊之蝶的需要為轉移。她甚至“努嘴兒”暗中慫恿莊去占有別的女性。這當然是損害人物的。也許作者意在表現一種不止的物欲至上,而且是肉欲至上的世風(從龔小乙的幻覺中可以看出),但卻暴露了自私而陳腐的女性觀。像莊之蝶這樣的文化人,帶有濃厚的士大夫氣本不足怪,也可說是刻畫人物需要吧,可是,抱著玩賞的態度津津樂道,那就是拿肉麻當有趣,視腐朽為圭臬,喪失了起碼的美感和道德感。
《廢都》中的性描寫,各處筆墨不盡相同,但不少地方確有墮入惡趣之嫌。文學史上寫性的名著,有《查泰萊夫人的情人》式的寫法,有《西廂記》式的寫法,有《金瓶梅》式的寫法等等,就我個人的眼光來看,我不喜歡《金瓶梅》式的寫法,它太陰冷,太生物化,太注重於性器官和性行為,像中世紀的暗夜令人窒息。具體到《廢都》,我一直在想,可否換一種更蘊藉的方式來寫呢?不過,我仍然認為,《廢都》並非為寫性而寫性的輕薄之作,它確有“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式的衷曲,我們不可專注於性描寫,忘記了作者深層的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