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芍要王蟲看見她那顆渴望被拉上船去的心,幾天後王蟲在批鬥會上對她說,看得出來你想積極要求進步,我們原則上可以團結一切可以團結的力量。這就說明她達到預期的目的了。王蟲給了她明確的指引,他說,你可以揭發他們,你要想跟他們拉開距離,就得好好表現。批鬥會也要不斷開出新意,不能讓激情總在一個地方燃燒。這些天來,王蟲已經明顯感覺到了一種疲憊,個人激情的疲憊,整個戰鬥隊激情的疲憊。批來批去就那幾個人是沒意思的,批來批去就那幾個人的那幾樁事就更沒意思了。王蟲想找到新的突破。王蟲要白芍幫忙突破他們。這個他們,指的是巫香桂、紅杏、牡丹、王果和枙子。白芍心裏想過等二品,等二品讓她失望過。但等二品不需要白芍來揭發,等二品的罪行大了去了,批上十年都夠批。現在他每天被安排去掏區政府的廁所,掏完廁所再開批鬥會,他的批鬥會也是專門兒的,都不跟白芍他們湊在一塊兒,不是一個檔次。
王蟲隻給了她王家這幾個名額。白芍在心裏排比了一下,便揭發了巫香桂,說巫香桂在王土挨槍決的時候喊過“解放軍我操你祖宗八輩”,還說過“隻要不讓老娘翻身,老娘翻了身得把你們一個個剝了皮抽了筋”。這些確有一點效果,戰鬥隊又激奮了一會兒。但他們把巫香桂吊起來盤點了一頓後,很快又覺得鬥巫香桂很乏味,因為巫香桂是個傻子,動不動就尿褲子,那天把她吊起來以後,還拉了一泡屎在褲子裏。這既讓革命青年們感到惡心,也掃興。
王蟲要白芍揭發紅杏和王果,因為他們是這裏頭最頑固的兩個,用王蟲的話說,是“咬腦殼硬,咬屁股又臭”的家夥。白芍顯得有些猶豫,這兩個人又都是她極不願意揭發的。王蟲看出她的猶豫來了,他扯起一個嘴角冷笑,說,看來你並不那麼想要求進步。白芍連忙說,我想,我想。王蟲說,那就說吧。
白芍隻能打紅杏的主意了。王果是她親手締造的,是她用心尖尖上的肉締造的,讓王果痛就等於讓她自己痛。而紅杏和她的關係,隻是同一個母親身上的兩塊肉的關係。她必須試一下,既然王蟲已經給她指明了重新回到船上的路。
那麼揭發紅杏什麼呢?她想了想,說紅杏以前跟惡霸地主王土有不正當男女關係。王蟲說,那個意思不大。他引導她,你就沒發現紅杏有過什麼反動言論嗎?像她這種情況是很容易牢騷滿腹的。白芍馬上就想起來了,她說紅杏說過“山不轉水轉,隻要人不死,我就不相信我們就沒翻身的那一天”,還說過“王蟲終有死的那一天,王蟲死了,我還能過得暗無天日?”王蟲聽得眼睛發亮,鼓勵她繼續。得到了鼓勵的白芍,恨不能把自己的腦殼敲碎了,讓王蟲自己伸手到裏頭去挑揀他想要的東西。白芍其實是一個對環境非常敏感的人,相當於一隻變色龍對色彩的敏感。通過這一陣的耳聞目睹和王蟲的一再提示,她已經發現這個時候並沒有人太在意你說的是不是實話,隻在意你說出來的話是不是可以算作罪狀。她還發現是不是罪狀並不由什麼律法來定,而是憑有話語權的人說了算。因此她不打算再去追究紅杏是不是真做過什麼,真說過什麼,她隻憑自己的想象力就可以給她找出很多罪狀:她曾經拿掃帚去掃毛主席像,名義上是掃灰塵,其實是侮辱毛主席他老人家;枙子曾經帶回兩個毛主席像章,給了她一個,她當即就把主席像章揣進了褲包裏,褲襠多髒啊!枙子還帶回過一本紅寶書,紅杏竟然撕紅寶書來擦屁股……
紅杏的問題太大了,得專為她開一個批鬥會。紅杏又被吊到了街壩子邊兒上的一棵土楊柳樹上,楊柳樹正在開始落葉,紅杏上去的時候,弄落了一地的葉子,她頭上身上還落了一些。巫香桂已經沒有再鬥的價值了,她被關在家裏,王果、牡丹和枙子,甚至包括白芍,今天算是陪鬥。紅杏吊上去後就被一條用粗麻繩做的鞭子抽了一下,這一鞭子有點像古時縣官的驚堂木,或者更像法官手上的錘子,先來點兒震懾,然後便是叩問。
你竟敢拿掃帚掃毛主席他老人家的臉,是何居心?
紅杏不記得自己那麼做過,即使那麼做了,她想她也沒什麼居心,她應該隻是想掃掉畫像上的灰塵。於是,她就得挨第二鞭第三鞭,如果可能的話,執鞭者寧願直接用鞭子抽開她的心自己去裏頭找答案,也不願意去問她。因為她說出來的都是廢話,都是他們不想要的。
你把主席像章揣褲包裏,是不是想侮辱我們的偉大領袖?
紅杏不回答了,她覺得自己的答案並不重要,因為她說了不算。
有人突然送來一塊燒得紅彤彤的鏵鐵,“哐當”放到柳樹下,鏵鐵周圍的樹葉子立即被灼得卷巴,焦糊,然後燃了起來。周圍的人就本能地往後退,怕自己給燙著了。紅杏被哧溜放了下來,又被脫了鞋。紅杏意識到自己將和這個滾燙的家夥發生關聯,便本能地把腿往上曲。但那有什麼用呢,她的腳還是給送到了鏵鐵上,“滋滋”聲、紅杏的尖叫聲和一股青煙同時發生。紅杏的腳離開了鏵鐵,鏵鐵還意猶未盡地冒著青煙,殘留在它上頭的皮膚還在“滋滋”作聲,在場的人都確信自己看見了鏵鐵的饞相,看見它翻著眼看著紅杏,舌頭不斷地舔著嘴唇,口水直往下吊。先前那些被鏵鐵灼死了的葉子,屍體呈灰白色,很輕,就連人說話時引起的那點兒震動,都能使它們飛起來,飛到空中,再慢慢落下來。落的途中,有的就碎了,化成了塵埃。
說不說?這一聲足夠響亮而有力,幾片僥幸多活了幾分鍾的枯葉給震得飛起來,不小心又撲向了鏵鐵,也燃起來了,火焰如曇花一現,瞬間它們就變成了灰白色的火蛾子,飄舞在空中。
紅杏不知道說什麼。
那鏵鐵又可以吃她一口了。這一口似乎讓紅杏感覺到比先前更痛,因此她決定說。她說,我用掃帚掃主席像就是為了侮辱毛主席,我把像章揣褲包裏也是。她的回答令人很滿意,還有下一個問題,你撕紅寶書擦屁股,是何居心?這一回,紅杏想都沒想就說,那還用說嗎,也是為了侮辱毛主席。
她能想到自己給的答案會給自己帶來什麼後果,但她同樣知道自己不給答案的後果。她還能做出別的什麼選擇嗎?當然不能,她沒有這個權利。
那口鏵鐵是專門為她準備的,她今天說“不是”也好,說“是”也罷,都得接受。說“不是”,是抗拒人民的審判,該受到嚴懲;說“是”,更是反革命罪行,更該受到嚴懲。用王蟲的話說是,這樣的罪行拉去槍斃了都不算過分。但他沒有拉紅杏去槍斃。白芍認為是因為自己跟他求了情,白芍一聽王蟲說那話就跪下來求情,求他們放紅杏一馬,她說她保證紅杏會改好。王蟲果然沒拉紅杏去槍斃,他隻是把鏵鐵又重新燒紅了,把紅杏的雙腳放到上頭再烙了幾回,直到紅杏的腳板全爛了,鏵鐵也吃得打飽嗝了才收了場。
回家的時候王果背著紅杏,因為紅杏已經無法走路了。枙子拉著紅杏的衣服一邊走路一邊抹淚。整個批鬥會上她一直在抹淚,但總是抹不完。她不知道如果可以哭出聲來的話,淚是不是會少一些。實際上並沒有人直接對她說,不允許她哭出聲。在這場大人劇裏,她永遠都隻是個配角,一個跑龍套的角色,她隻要不太出格,根本就沒人注意到她。但她還是不敢哭出聲,因為她不知道哭出聲算不算出格,她不敢冒這個險。不敢哭出聲,她就隻好沒完沒了地抹淚。
白芍還是得跟他們一起回去,盡管她表現不錯。因為王蟲沒有對她說,你不用跟他們一起回去了。白芍顯得很呆,批鬥會上她一直在發呆。牡丹也呆,但她比白芍好一些,往回走的時候,她假裝踢著了腳,一個踉蹌上去撞了白芍一把。如果能的話,她還想撓破她的臉,吐泡口水掛到她臉上。
白芍發呆是因為她沒想到自己的揭發會給紅杏帶來如此嚴重的後果,她不得不承認,一看到燒紅的鏵鐵,她就後悔了。當紅杏像野獸一樣粗著嗓門號叫的時候,她連替紅杏去踩鏵鐵的心都有。但她最終並沒有去,有心並不等於有勇氣,心是感性的,勇氣是理性的,那畢竟是一塊燒紅了的鏵鐵,白芍不是傻子,也不是一個對鐵缺乏了解的人。白芍還想到過翻案,承認是自己栽贓,但她明白那樣做的結果隻能是在柳樹上多掛一個她,鏵鐵上多一雙她的腳而已。她認定這樣做並不能解決根本問題,因為對於紅杏來說,讓白芍痛跟自己痛是一樣的,因為白芍是她的姐。而對於白芍來說,這樣做又意味著前功盡棄。因此她隻有發呆,紅杏痛多久,她就發多久的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