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吹噓”,即是我們通常說的“吹牛”。“吹牛”的目的是炫耀。但在“吹牛”的領域裏,永遠不會有人會戴上封王的桂冠。
中國人吹牛的吹法林林總總,曆史悠久。如果把中國人吹牛的方法分門別類的話,大概可以分為“四吹”。
(一)血緣之吹
所謂血緣之吹,並非隻是指父母兄弟,也不隻是僅限於近親老表。隻是同姓,縱然沒有族譜可考,也可以上通三五千年以前的祖宗,從而找到一條脈絡清晰的血緣。這種狀況,上至帝王將相,中至才子佳人、文人政客,下至平民百姓及其流氓無賴等,自古以來都屢見不鮮、層出不窮。如果說什麼都可以納稅的話,恐怕唯吹牛一項是不納稅的。
漢朝的皇帝劉邦,對群臣說:我是夏王朝馴龍劉累的後代。
老天,龍是什麼概念?龍是群獸之主。在中國古代,代表方位名詞的即是以青龍為首,朱雀為次,白虎為三,玄武(一條蛇纏著萬年龜的圖騰)為四。此四獸代表東南西北。
劉邦的意思是說,我的老祖宗連龍都能馴服,況乎你們這些被泥土捏成的人?還是趕緊臣服吧!
唐朝皇帝唐太宗李世民說:寫那《道德經》的老子李耳是我們李姓的祖宗。
李世民的意思非常明確,你們跟我談什麼宗教?我比你們懂多了,儒教鼻祖孔子,還是我們道教開山祖的學生。至於佛教教主釋迦牟尼,來請教是可以的,但想著變成國教,對不起,我連自己國內的儒教都要讓它退避三舍。老子的道教多好!他說:“治大國如烹小鮮。”又說:“吾不知誰之子,象帝之先。”又說:“我無為而民自化,我好靜而民自正,我無事而民自富,我無欲而民自樸。”諸如此類的哲理多多了。請問哪一個教能望我老祖宗的項背呢?
說來你不相信,就連品質高貴、有氣有節的詩人屈原,也未能免俗。在他那著名的《離騷》章裏,年輕人記得住的大半是“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或“雖九死而猶未悔兮”。我自己當年也是這個樣子的。但近年搞《納蘭詞》、《清照詞》乃至《屈原楚辭》的點評時,忽然發現,我早年最崇尚的《離騷》,其頭一句話就是把自家吹噓了一番:
帝高陽之苗裔兮,朕皇考四伯庸。
高陽:古帝顓頊號。顓頊號為高陽部落首領,故以為號。苗裔:遠代子孫。朕:我。皇:大、美,是古人習用的稱頌讚美的狀詞。考:古人稱亡父為考,亡母為妣。伯庸:屈原父親的表字。
屈原的意思是說,我本來也是顓頊帝遠代子孫,論血統的高貴,你們誰都比不上我。我實在不想與你們這幫群醜之輩為伍。屈原後來投汨羅江而死,一方麵說明了他有孤芳自賞的心態,另方麵,他總以一種紳士風度來出現在文臣武將麵前。另一方麵是,恃才傲物,連楚王都瞧不起。但屈原到底是一如亞裏士多德的樣子。有人問,什麼叫知識分子呢?所謂知識分子就是像亞裏士多德那樣,一種能引鴆而死的人才能堪稱知識分子。
又如誌趣高遠,“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陶淵明,也炫耀自家為高貴的身世。他說:
悠悠我祖,淵自陶唐。
陶淵明也說自己的祖先不是搞封建世襲專製的人,而是開禪讓製先河的堯帝。你看不慣我這種讀書人,得了,邦無道,則卷而懷之,我退隱南山總可以吧!
至於說到我自己家門的張姓,也說是漢留侯張良的後代。我少時見祠堂的門楣上貼有墨跡未幹的“百忍堂”三字柳體,就問正忙著寫春聯的柏榮:“柏榮哥,這堂忍百是什麼意思?”柏榮還以為是自己寫錯了,忙回頭一瞥後,他才既得意又鄭重其事地向我說:“你念錯了。舊時讀書都是從右念到左的,現下由左念到右,但搞書法,還是舊時格調的。正確念法叫‘百忍堂’。何謂‘百忍堂’呢?這裏頭就有個典故,這個典故裏頭的主人公就是我們的祖宗張子房——張良。”在以後的日子裏,我就一直以為張良是我的祖宗,並以他為榜樣,而且動不動就在朋友麵前讚歎張良的“強忍”與智慧,甚至於引用劉邦對張良的美譽:“夫運籌策帷帳之中,決勝千裏外,吾不如子房。”到了後來,香港的堂伯寄本《張氏族譜》與我父親,我翻來一看,祖宗又變了,原來我們的祖宗竟是炎帝神農的後裔,而我們這一支不是漢留侯張良,而是唐朝宰相兼詩人張九齡。看來,過去立了三百餘年的客家祖祠,斷是立錯的了,但其吹噓的法子卻是越來越溯源而上。看來吹牛也是複古主義者的大宗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