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69章 小站(1)(2 / 2)

發瘋似的熱情,傾其所有的招待,弄得老鄉們怵愣愣的:這人不正常呀?路過要口水喝,幹嗎這麼熱情?這飯裏這水裏,一定是放啥了?要不就是瘋子?老鄉們不敢吃他的,也不敢喝他的,一個個急著要走。他不讓老鄉們走,死拉活拽,留老鄉們說話。他越拉,老鄉們心裏越是沒底。趁其不便,逃命似的背起蛇皮袋,一溜風地往山裏猛跑。弄得他急出淚來,喊:“老鄉,再說會兒話吧!再坐會兒吧!我給你們錢,一塊錢一句話,中不?”

這是他到小站來以後,第一次看到家鄉人,第一次聽到家鄉話。

家鄉人走了。家鄉人再沒有來過。

可是,家鄉人又一次撩起他想跟人說話的欲望。

那年冬天,大雪封山!天連地,地連天,一個白皚皚的世界!

早上,他起來開門,發現一隻小野兔凍僵在門邊。他把它抓在手裏,焐。小野兔的身子已經凍得發硬,他就開火燒水,準備把它燙了。可水沒燒開,小野兔在他手裏動了起來。他高興極了,連忙把小野兔放到自己懷裏焐,焐得小野兔一對大眼睛骨碌碌地轉。他就把局裏送來過冬的白菜、蘿卜,拿出來喂小野兔。整天跟它有說不完的話。問它家在哪,想不想家,為什麼一個人跑到鐵路上來。快快活活,跟小野兔說了一冬天的話。

到了來年春天,戈壁灘上的冰雪融化了。說了一冬天話的小野兔,不辭而別。

小野兔走了,他無法再找到。他整天整天地對戈壁灘上看,想再能夠看到那隻可愛的小野兔。看不到小野兔,有時卻看見遠處的紅狐在沙灘上溜。他也故意大聲喊它們。咋喊,它們也不應。後來,他就對火車喊。火車開過去的時候,他就大吼一聲:再見——!希望火車把小站人的聲音,帶到大漠那邊去。帶進一座座大城市裏去。帶到街上的人群中去。

來到小站不久,局裏給小站發了一隻小收音機,讓他寂寞時聽聽。後來,局裏又發給小站一台14吋電視機和一部手機。他雖然不能跟電視裏的人說話,但是,他能用手裏的小話匣子,大漠跟外邊的許多人說話,還能看到電視的人唱歌、演戲。外邊世界發生的事情,他也能隨時知道。隻要戈壁灘上不刮沙塵暴,小木屋頂上的天線不壞,他能從電視裏知道中國和世界上當日發生的事情。

2001年7月13日,中國申奧成功,他也跟著電視裏一起歡呼跳躍!激動得一夜沒睡著,想用手機跟北京的人說話,可就是不知跟誰說。2001年9月11日,美國紐約最高的大樓,被拉登炸了,他看到訇然倒塌的那一瞬間,他最關心的,就是有沒有中國人被砸壞,想打電話,不知道打誰。連克林頓與萊溫斯基睡覺的事,他也知道。他想對老克說,自己有老婆,知足吧你!2003年3月20日小布什發動伊拉克戰爭,伊拉克人民受盡苦難,天天爆炸,天天死人,無數人有無家可歸!他急得用手機滿天下亂撥,罵老布什咋下這個戰爭魔鬼!2004年12月12日,印尼蘇門答臘發生大地震!大海嘯!幾個國家遭了災,死了幾十萬人!他也想為災區捐錢,可不知道往哪捐,問不出來。

他想,這人,活在自然界裏,就跟小螞蟻沒二式。你看看,活在海邊的人,大海一發怒,幾十萬人,就像無數的小螞蟻一樣,一下子就被大海收去了!他覺得他也像一隻活在戈壁灘上的小螞蟻,最終也要叫戈壁灘收去的。這都叫命!自然的命!

不過這命,比起他爹來,他知足了。爹那時候,咱中國窮,飯也吃不飽,街上買啥東西都上計劃,都憑票。那時根本沒有電視機,就連一隻小收音機,要二十幾張票,局裏根本沒法給爹配發這些。可爹一沒電視,二沒手機,不同樣在無聲無息的小站上鉚了四十多年麼?爹那時就不寂寞麼?除了三年才一次的探親假,其他時間不都是一個人呆著麼?現在呢?現在他雖然沒有家,沒有探親假,可局裏的給養車,一星期來一次,給他送吃的,送喝的,送用的。每次來,還能跟局裏人聊一聊。

不過,他跟他爹不同的是,他沒有結過婚,一生沒經過女人,不知道女人咋回事。他曾夢想過女人,三十來歲的時候,常常一個人想得睡不著覺,特想!想得渾身灼熱難耐的時候,就把那對粉紅色的海綿枕頭,拿出來當媳婦。這對海綿枕頭,本來是預備娶媳婦的。那次,北京“拐洞”在小站停下來上水,他請一個認識的乘務員從北京買的。看來,媳婦越來越無望了!這對海綿枕頭也就成了他的“媳婦”。夜裏,特想女人的時候,就給它穿上女人的衣服,當成一個模擬媳婦,在小木床上演義男人和女人的那陣激越。

這樣特想女人的時候,小站上一次也沒有來過女人。現在不想了,倒來過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