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9章(1 / 3)

?第九章 生死

太子妃呼延氏死極哀榮,喪儀辦得盛大而又隆重。

這固然因為冒頓表麵上還是王儲的身份,究其原因,最大的因素卻還是來自於呼延部落。

呼延部是匈奴各部中除了攣部之外,最大的一個部落。當年,攣氏一統草原,成為匈奴各部的首領,逐水草豐美之處建立單於庭,多半也是靠著呼延部的擁戴和幫助。

頭曼單於為了表達對呼延氏的感激和尊重,娶了呼延部的女兒為大閼氏,尊呼延首領為嶽父,並承諾,單於的大閼氏世世代代都必須由呼延貴族女子擔任。即便身死,也不能另立他部女子。

難怪冒頓的母親雖去世多年,須卜欽蘭又備受恩寵,身份上卻仍然隻是側閼氏。

我遠遠地站在高崗之上,看著腳下長長的送葬隊伍以極緩慢極緩慢的速度寸寸爬行,招魂幡無風自動,在空中拖曳出蒼白的剪影,一時間,草原上入目盡是白色。

巫師喃喃祝禱的聲音送入風中,夾雜著哭靈者哭唱的喪歌彙成一片,當真是“悲聲驚天,哀慟動地”!

冒頓神色悲淒地走在隊伍前麵。僅僅隻有幾天的工夫,他就像變了個人似的,消瘦得不成人形。一張蒼白的臉龐,仿佛被刀削過一樣,露出高高的顴骨。雙眼紅紅的,布滿了血絲,像是憂傷過度,疲勞過度,又像是一頭悲傷的困獸,茫然、焦慮、無所依從。

呼延冉珠一夜暴斃,讓所有人感覺震驚的同時,也對冒頓充滿了同情,尤其是冉珠的祖父——呼延首領呼延莫堤!

原本,他對遊手好閑、整日隻知吃喝玩樂的冒頓頗有微詞,已生放任之意,可如今,孫女命喪王庭,外孫冒頓又被遠逐,側閼氏須卜欽蘭又顯然有針對“呼延氏世代必為大閼氏”這句承諾之意,若果真讓蕖丹成為太子,那麼日後,須卜氏恐怕會日益坐大,逐步取代呼延部的地位了。

老首領主意一定,便連夜兼程趕往王庭,誰也不清楚他對頭曼單於說了些什麼,總之,冒頓是暫時不會離開王庭了。

他再一次達成自己的心願,並且一步步朝著他期望的方向發展,世事盡在掌握,但不知,每每午夜夢回之時,他會不會捫心有愧?

我蹙眉瞪著冒頓的背影,隻是目力所及的這麼一小段距離,可,中間隔著重重阻力,任我如何努力,也跨越不出去。

真恨哪!

遠處有一小隊士兵不著痕跡地搜尋過來,我慌忙隱入山石之間。

心裏一時沒了主意。

自那日被澤野明目張膽地擄劫之後,側閼氏旁敲側擊過許多次,我卻始終閉口不言。礙於蕖丹的麵子,她一時也不好對我過分逼壓,隻得故伎重施,再度限製了我的自由。

我雖然向蕖丹抗議過多次,可蕖丹也是驚弓之鳥,唯恐我再度遭人劫持,竟也幫著側閼氏將我困鎖於王子大帳。

我除了無奈苦笑之外,卻也更加堅定了絕不能讓側閼氏率先知道冉珠之死的秘密的決心!

試想,若這個秘密隻單獨成為側閼氏獨享的把柄,那麼,冒頓的處境不是會比去大月氏做人質時是更為淒涼嗎?我曾親見頭曼單於舉刃弑子的畫麵,無論我心裏有多麼憎恨冒頓,我還是不希望他再度麵臨那樣悲慘的命運。

所以,最恰當的做法是讓秘密不再成為秘密。隻有當所有的人同時知道了真相,才能在兩種力量的製約與權衡之下,使他得到相對公正的處罰。

那麼,還有什麼時機是比冉珠的喪禮更合適的呢?

苦忖良久,又準備了多日,我才在今日避開守衛的視線,溜出大帳。

但,我卻還是過於天真了。我怎麼忘了?在王庭裏麵,除了側閼氏想要從我嘴裏知道秘密之外,還有一個人是絕對不允許我說出這個秘密的。

從我的腳步一踏出王子大帳,我的整個人便已進入了冒頓所布下的控製網。

無論我從哪一個方向跑,最終的結果都隻會離送葬儀隊愈來愈遠。

要麼,成為冒頓的幫凶,要麼,向側閼氏妥協。似乎,沒有可以讓我獨善其身的中間地帶。

我正自彷徨,忽聽得衛兵的腳步聲愈來愈近,甚至,連鐵甲上反射的銀光都隱約有些刺眼了。我忙塞了一塊絹帕到嘴裏,死死咬住。

鋼刀敲打著山石,發出“鏗鏗”的聲音。

我緊張得額冒冷汗,掌心裏一片****。

驀地,我感覺一隻手搭上了我的肩,這一驚非同小可,好在嘴裏咬著絹帕,尖叫聲淹沒於唇邊。

“噓。”

我驚魂未定地轉頭,卻驀然驚喜地瞪大了眼。

“澤野?”聲音含糊不清。

來人微微點了點頭,抬手間,一柄窄身直刃的腕刀“噗”的一聲插入最先一名兵士的胸口。

這一場變故事出突然,那名年輕的匈奴士兵似乎還沒有意識到發生了什麼事,在看到澤野的一瞬間,臉上甚至掠過一絲喜悅的神情。但視線在接觸到我驚駭的表情的瞬間,喜悅化為恐懼,最後定格成永恒。

“你殺了他?”我扯掉嘴裏的絹帕,聲音不知道是因為懼怕還是憤怒,在不停地抖著。

“在這裏!”搜尋的士兵們在一怔之後,“呼”的一聲圍了上來。

澤野二話不說,一把拉起我,從藏身之處衝了出來。腕刀左右翻飛,當先的幾名兵士被節節逼退,包圍圈打開一條豁口,我們筆直衝了出去。

身後,是兵士們大驚失色的低呼:“快!快去稟報太子!”

我心頭忽然一陣難過。

不知道這些年輕的兵士們,又會因為我的逃脫,受到怎樣的責罰?

“你要帶我去哪裏?”

澤野腳步不停,一徑地隻是往前走,卻絕不是我希望前進的方向。

“單於在那一邊,冉珠姐姐的陵墓也在那一邊。”我急急地追了兩步,手指著身後。

“不,我們不去那裏。”

“為什麼?”我猛地刹住腳步,“你回來,不是幫冉珠姐姐洗刷冤屈的嗎?”

我詫然不解地瞪著他。

他轉頭,迎視著我的目光,神情疲憊而又無望,“對不起,我隻是希望,冉珠的靈魂可以得到安息。”

“你說什麼?她死不瞑目,又怎麼會安息?如果不還她死亡的真相,不讓冒頓得到應有的懲罰,她又怎麼可能安息?”

澤野並不反駁我,他隻是低垂著眉目,看起來仿佛仍然是從前那個恭順謹慎的侍衛統領,但,一定有些什麼不一樣了。

不然,他手中的腕刀為何會刺入兄弟的胸膛?

我心底一軟,有些不忍地歎了一口氣,“我知道你心裏難過,肯定也很矛盾。畢竟,你和冒頓是從小一起長大的玩伴,也是他最可信托的朋友。要你背叛他,的確不容易。謝謝你救了我,以後的事情還是由我一個人去完成吧。”

我轉身欲行,卻不料,澤野身手極快,一個閃身,已攔在我身前。

我微微蹙了蹙眉。

他卻仍然不說話。隻是在我舉步的時候,先一步將我擋了回去。

我終於動怒,“你到底想要幹什麼?”

澤野斟酌許久,才一個字一個字地說:“我隻是想請王妃成全冉珠一個心願。”

冉珠?

“什麼心願?”

“讓冒頓平安快樂的心願。”

我已不知道用什麼話語來形容我此刻的心情。

多麼滑稽又不可思議!

“讓冒頓平安快樂?這是冉珠的心願嗎?讓殺人凶手平安快樂?這是被殺者的心願?天底下還有比這更可笑的笑話嗎?”“這不是笑話。”澤野正色。

譏諷的微笑從我臉上慢慢退卻,我忽然意識到,澤野並不會同我開這樣的玩笑。

那麼,剩下的隻有兩種可能:第一,這確實是冉珠的遺願。第二,為了冒頓,即便不是,他也要讓它是。

寒意陡然從我的脊背升了上來。

我忽然發覺,落在澤野手裏和落在那些衛兵的手裏,原來是一樣的。

“你為什麼要救我?”這不是多次一舉嗎?為此,還殺了一個同營的兄弟,這又是為了什麼?

澤野的眼睛再度低垂了下去,“恰恰相反,我並不是要救你,而是……”

“你要殺我?”我說不出來的驚訝。

“不,我不會親手殺你。”澤野驀地抬起頭來,那目光讓我激靈靈打了個寒顫,“冉珠曾經說過,整個王庭裏麵,除了我和冒頓,你是唯一一個對她真心相待的人,所以——”他脊背一挺,突地跪了下去,“澤野今日冒犯之處,一切都算在澤野頭上,王妃若有怨有恨,都衝著澤野一個人來。”說完,他“咚咚咚”連叩了三個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