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記憶中,我與其他的孩子不同。
其他的孩子身邊都有一個高高大大的男子,那個男子通常會笑得很豪邁或很開心,把孩子的身體高高舉起,藍天白雲下,童稚的笑聲與豪邁的笑聲混在了一起。
後來我知道,那個男子叫做“父親”。
其他的孩子身邊都有一個嬌嬌柔柔的女子,那個女子通常會笑得很溫柔或很甜美,手裏拿著孩子最喜歡的棒棒糖,初夏的微風輕輕拂過她的長發,於是風裏也帶了透明的清香。
後來我知道,那個女子叫做“母親”。
但我的身邊,什麼都沒有。
不過這也沒關係,我擁有別人所沒有的東西,神就必然要從我身邊拿走一些東西。
從這個意義上來說,神是公平的。
因此,盡管我希望自己能有一個笑得很豪邁的父親,希望自己能有一個笑得很溫柔的母親……但我從來沒有埋怨過神。
——聽說那個小孩在出生的時候,母親因為大出血死了。
——是啊,真是不祥的小孩呢。
——聽說他兩歲那年,父親想帶著他越過柏林牆,結果被士兵打死了。
——當時那些士兵怎麼沒打死他?
——我怎麼知道啊?也許是突然動了惻隱之心吧?
——……
再到後來,大人們的談話聲低了下去,我就什麼也聽不到了。
父親、母親、家庭……這些東西對我來說既遙遠又陌生。
它們站在我觸摸不到的地方對著我冷笑。
那不是屬於我的東西,我知道。因此我從不強求。
在這個陌生的地方,我對著陌生的人們露出完美的笑容。
我用笑容掩蓋了一切。
有人說我的笑容象天使,可我知道那不過是聖經裏虛構的東西,那種頭頂金色光圈,身後有著潔白翅膀的羽族從來就不存在。
我不是天使,隻是一個被世界遺忘了的人。
記得我五歲那年,我出生的那座城市舉行了一場露天音樂會。
我和住在一起的孩子們被派去打雜。
纖細的手臂幾乎提不動沉重的水桶,裏麵的井水涼得徹骨,我麻木地擦洗著台階和座椅,看著巨大的雲影在露天音樂會的廣場上遊弋。
乍暖還寒的天氣裏,陽光也帶了冬雪的寒意。
手指起先還能感覺到冰冷的刺痛,但很快就麻木得如同我的心。
既然世界遺忘了我,那我也沒有記起它的必要。
或許……能夠忘卻一切,也是一種奢侈的幸福。
過了一兩個小時,三三兩兩的樂手開始坐在那裏練習,形形色色的樂器在午後的陽光下閃著奇異的光,我一時忘記了幹活,隻是呆呆地看著這一切。
盡管在孤兒院的收音機裏也聽過音樂,可這是我第一次聽別人現場演奏。
盡管這隻是別人的練習。
我以為已沒有什麼能打動我,但我的心已經被這音樂深深吸引。
美妙如天籟般的旋律飄進我的耳朵,無數音樂的精靈在我身邊跳起輕盈的舞蹈,我甚至可以用眼睛看見她們,那些透明的翅膀在我身邊揚起音樂的風。
我放下了水桶裏的布,用力揉搓著自己的手指想讓它們變得靈活起來。
放在樂池一角的那件東西吸引了我的注意力,那凝重的黑色琴身仿佛將暗夜實體化般閃著清冷的光芒,光滑如鏡的漆麵清晰地映出了我的身影。
我的手指在那個黑與白的世界裏跳動起來,旋律回蕩在整個樂池裏。
對音樂的感悟,這是我與生俱來的能力,是神賜予我的恩惠。
也許這個世界並不是那麼蒼白。也許真的有那些背後長著潔白翅膀的羽族。
也許……偶爾的一次,相信這個世界並沒有什麼壞處。
“就是這個孩子!剛才的那一段即興伴奏就是他彈的!”一個樂手拉著我跑到指揮那裏。
指揮是一位滿頭白發的老先生,藍灰色的眼睛看上去很柔和,紅潤的臉上沒幾道皺紋,他笑起來像個孩子。
他是我見過的第一個心地純潔如初雪的人。
“孩子,剛才的那段即興伴奏真是你彈的?”老先生輕輕摸著我的頭。他的手幹燥而溫暖,我感覺到了陽光的氣息。
不是現在那種冰冷的陽光,而是那種在初夏的午後,從樹梢如水晶的碎片般灑落而下的耀眼陽光。
每一片水晶都閃著虹彩。
我知道,他是個值得信賴的人。
“是的……對不起,我不應該亂動樂器。下次我絕不會再犯這樣的錯誤了。”我向他鞠躬道歉,以最完美的禮儀說出了這段話。
“你有什麼過錯呢?彈彈鋼琴又不是錯誤!如果你想彈,我可以讓你彈個夠!”老先生微笑著道,我看得見他的白胡子微微翹了起來。
如果真有聖誕老人,或許在脫下那身大紅的衣服後,就會象眼前的這位老先生一樣和藹慈祥。
“……真的?可是……你們演出完就要回去的……”我抬起頭,那雙藍灰色的眼睛正含笑看著我。
“我當然會帶你一起走,讓你這樣的小天才留在這裏,可是有負上帝的旨意呀!……對了,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
“利奧波德·克爾斯滕。”
那場露天音樂會結束了,我也被樂隊的指揮帶到了柏林。
那位老先生把我當成他的孫兒一樣照料,他毫無保留地將他的音樂技能與知識傳授給我。
看得出來,他是真心想培養我成材,真心想讓我在世界樂壇上有著一席之地。
他教得快,我學得更快。別人需要花數年的時間才能達到的高度,我能在幾個月甚至幾個星期內就輕易跨越過去。
沒有什麼,隻因為我是天生的音樂家。
我為音樂而生。
鋼琴,小提琴,大提琴,單簧管,長笛,圓號,管風琴……幾乎每一件樂器我都能得心應手地演奏,演奏的水平幾乎可以與那些世界級的演奏家持平。
前奏曲,夜曲,協奏曲,圓舞曲,奏鳴曲,弦樂四重奏,室內樂,交響樂,清唱劇,歌劇……幾乎每一種音樂體裁我都能輕鬆自如地駕馭、創作,那五根線上跳躍的精靈在我的指下輕歌曼舞,每一個音符都微笑著飄過五月的原野。
風裏帶了紫羅蘭的芳香。
似乎每一天都有陽光暖暖地照著,下午的時候房間裏的茶幾上會擺著紅茶與巧克力。與老先生相濡以沫一生的老婦人在廚房裏烤著香噴噴的蛋糕和餅幹,甜香飄滿了整個房間。老先生養的那隻寵物貓咪也會邁著它那四條胖胖的腿,蹣跚著爬到我膝蓋上曬太陽。
那時,我就會在鋼琴邊彈著一曲又一曲。那是我自己即興作曲演奏的作品。
當然,有時那隻貓咪興奮起來,也會爬上鋼琴亂跳一氣,然後撲在我的身上弄亂我的頭發。
老婦人會微笑著搖搖頭,寵溺著把它抱下來,再給它倒上一碟牛奶。
老先生則在一邊微笑著喝茶。
快樂的時光就這樣不知不覺地過去,沒有人能留住它的腳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