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然為王某高興的了,當即寄去一信表示祝賀。王某回音,我又去信。王某又回,我再去信。王某以後就再也沒有回音,我發函詢問,一封,兩封,三封,都是泥牛入海無消息。又過了若幹時日,收到一紙校方的公函,告知我王某由於道德敗壞,利用班主任之職,狼褻少女多名,已被法辦,判處15年有期徒刑,雲雲。造物之神真能開玩笑!王某的一頁,就這樣從我的生活中撕去了。彈指20餘年過去,沒想在南行的驛站又得知王某的下落。原來,王某出獄後,回到老家,經人說合,與一位離異的婦人成婚。那婦人,恰巧與友人的妻家沾親帶故,由是兩家偶有往來。一日,在王某處,王某指著我發表在《人民日報》的一篇散文,語告友人:這是我的同學。表情淒惋多於自炫;友人才知我倆曾經相交。因此,我此番南來,友人就告訴了王某的近況,並給了他家的電話號碼。
猶豫再三,午後,當屋裏隻留下我一人時,鼓足勇氣撥了王某家的電話。一一之所以猶豫,之所以還要鼓足勇氣,是因為隔了這麼多年,又添了這些沉沉浮浮,隻怕見麵而不能成歡;繼而又想,這本是特意搜求而不可多得的際遇,既然生活提供了機會,又豈能交臂錯過?一電話通了,有一男子來接,聲音喑啞、低沉,冷冷地問:你找誰?
是老王家嗎?我問。你是誰?依然不帶一絲熱氣。我於是通報了姓名,並強調遠道而來,和王某是大學同學。
話筒出奇地冷寂。片刻,對方說:他不在了。你是誰?是他家裏人嗎?我問:他什麼時候在?我是新搬進來的房客。接著的回答令我如遭電擊:他,已經死了。
什麼?什麼?他死了?什麼時候死的?我失聲大叫:這,不可能呀!
然而,對方一言不發,等得一歇,便哐的一聲把話筒扣上。
完了!嗚乎哀哉!一個生命就這樣從地球上消失了。當他生時,光和熱被強力誤導,被邪惡蒙蔽,被坎坷禁錮;當他死時,他一定也是在悔恨、絕望中閉上雙眼。我懊惱沒有早些日來,倘或見麵,即便不能吹燃他的餘灰,至少,也能使他在枯寂的餘生中留下幾許慰藉;等而下之,從最自私的角度出發,也能如剛才所述,充填我創作體驗中的空白。
現在呢?則是死了死了,一了百了。唉!環顧室內,我從友人的案上尋出一支煙,也不點,叼在嘴角,不時地拿牙齒來撕,心頭悵惘而又苦澀。我不是為王某悲歎,而是為人生顱栗。人生無常,無常的人生;王某的結局讓我更加看清無常的千麵。
傍晚,友人歸來,見我神色不樂,問是為何。我講了下午打電話的結果。友人聽罷大笑,說:
那接電話的就是他啊,他是不願見你哩)怪不得我下班從公園拐角經過,看見他一反常態,天沒擦黑就在池塘邊練起了氣功;他的心情一定很不平靜。
這麼說,王某是還活著!但是他詛咒自己已經死了!過去的王某是應該死去的,但願他的下半輩子能死而複生。
―離開H市前,我拿出500元,托友人轉交給王某,特意申明,這是讚助他孩子的教育費。
1996年4月6日
紫陌紅塵
小鎮上來了兩位老人,兩位老人形貌酷肖,讓人聯想到克林頓和他的替身,卓別林和他的特型演員。然而,他倆卻是一個來自海外,一個來自內地,一個是投資者,一個是雇員。這就引發了人們的興味,像一陣海風拂過甘蔗林,在小鎮的角角落落激起嘁嘁喳喳的騷響。
你猜對了,他倆本是一家,而且是兄弟,還是雙胞胎。落地雖有先後,相差不過一分零八秒。早一分零八秒的是為兄,遲一分零八秒的則為弟。兄弟倆生來就互為鏡子,你從我的身上看到你,我從你的身上看到我,你看你是我,我看我是你,你我不分,我你一體。隻有他們的母親根據一種特殊的記號,才能確切地分辨誰是兄誰是弟。
到升高中的階段了,命運安排父母離異,也安排兄弟倆各隨舅與姑分居在了兩個城市。高中畢業,兄插隊下了鄉,弟進了工廠。有一天,兄進城看弟,剛跨進弟所在廠的大門,立刻被造反派拘捕,說他惡毒攻擊中央文革,已構成現行反革命罪,千夫共指,十惡不赦。兄辯說他不是弟,是兄。造反派說甭講換了件外衣,你就是剝了皮化成灰咱也能一眼就認出你。兄愈辯,造反派愈說他不老實。兄禁不了棍棒拳腳,隻好暫認是弟。心想弟早晚會露麵,真想自然大白。
弟這時正好去兄的鄉下避風頭,遠遠地才望見村口,就被在田間幹活的貧下中農圍了起來。眾人說你跳進水庫救起落水的石娃,是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英雄,公社來人寫報道,縣上來人要拍照,這兩天怎麼遍找不見?弟忙聲明他不是兄,是弟。眾人說別逗了,誰不知道你一貫謙虛,見榮譽就讓,見困難才上,但謙虛也不能沒個邊啊,你回來得正好,下午縣裏知青辦的楊主任要來接見,今天說啥也不能再躲。好娃哩,咱村好不容易才出你這麼一個典型,這固然是你的體麵,更是咱全村的造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