仆之所稟,闊略疏易,輕微而忽小。然其天與其心,知邪柔利己,偷苟讒諂,可以進取,知之而不能行之。非不能行之,抑複見惡之,不能忍一同坐與之交語。故有知之者,有怒之者,怒不附己者,怒不恬言柔舌道其盛美者,怒守直道而違己者。知之者,皆齒少氣銳,讀書以賢才自許,但見古人行事真當如此,未得官職,不睹形勢,絜絜少輩之徒也。怒仆者足以裂仆之腸,折仆之脛,知仆者不能持一飯與仆,仆之不死已幸,況為刺史,聚骨肉妻子,衣食有餘,乃大幸也,敢望其他?(《杜牧全集》卷13《上池州李使君書》)這段話的意思:自己平生性情剛直,厭惡奸邪諂媚,不肯以逢迎拍馬來求得仕途上的進取,因此有人痛恨自己,有人了解自己。痛恨自己的多是有權有勢的人,可以排擠打壓自己;而了解自己的都是些年輕氣盛、無官無勢、不懂官場鬥爭手段的人,不能對自己升官有任何幫助。在這種情形下,自己能做個偏僻小郡的刺史已經很不錯了,還敢有什麼奢望呢?真是憤懣之情,溢於言表。
杜牧為什麼被外放黃州?一般認為是遭當時的宰相李德裕排擠的結果。杜牧《祭周相公文》中曾說:“會昌之政,柄者為誰?忿忍陰汙,多逐良善。牧實忝幸,亦在遣中。黃岡大澤,葭葦之場。”(《杜牧全集》卷十四)這裏不僅表明了對自己外放黃州的不滿,而且指責了會昌初年朝政的黑暗,並且點明了造成這黑暗的人為柄政者。那誰是柄政者呢?當然就是宰相李德裕了。李、杜兩家本是世交,李德裕對杜牧的弟弟杜很器重,屢次辟召為幕僚,為什麼偏偏不喜歡杜牧呢?這與當時的牛、李黨爭有關。李(德裕)黨與牛(僧孺)黨鬥了幾十年,是宿敵,而杜牧在牛僧孺淮南節度使府做過掌書記,兩人私交很好,這就導致李德裕認為杜牧是牛黨的人,因而予以排斥。李德裕並非不了解杜牧的才幹。在他任宰相期間,討伐澤潞,抵抗回鶻,杜牧都曾上書論用兵方略(見《杜牧全集》卷十一《上李司徒相公論用兵書》、卷十六《上李太尉論北邊事啟》),李也欣然采納,但對杜牧始終不予重用,可見他對杜牧成見是很深的。在整個李德裕任宰相期間,杜牧一直在外任刺史,由黃州而池州而睦州,心情一直都很壓抑,正所謂“三守僻左,七換星霜,拘攣莫伸,抑鬱誰訴。每遇時移節換,家遠身孤,吊影自傷,向隅獨泣。”(《杜牧全集》卷十六《上吏部高尚書狀》)在這種背景下,杜牧隻身遠守黃州,其內心怎麼會不抑鬱惆悵呢?想他一路出潼關,跨中原,渡淮河,越大別山,到達麻城歧亭時,已離家兩千餘裏,正遇清明時節,春雨蒙蒙,長途跋涉,人困馬乏,回望長安,思念家人,想平生遭際,壯誌難酬,於是,失意、感傷、怨憤的情緒填滿胸臆。這就是杜牧赴黃州道經歧亭杏花村時的真實心境。
結論與補充說明
至此,可以得出結論:杜牧《清明》詩中的“杏花村”既不是山西汾陽的杏花村,也不是安徽池州的杏花村,更不是別的什麼杏花村,而隻能是湖北麻城市歧亭鎮北三裏處的杏花村,即北宋時蘇軾的朋友、著名隱士陳季常隱居的杏花村。
但有一點要補充說明:這個結論的前提,是《清明》這首七絕必須是杜牧的作品;如果不是,那這結論當然也不成立。
為什麼要說明這一點?因為杜牧這首詩不見於《杜牧全集》,不但本集中未錄入,連別集、外集中也沒有。目前我所知道的,這首詩最早見於《千家詩》。《千家詩》這本詩集是由南宋詩人謝枋得編的《重定千家詩》和明朝王相編的《五言千家詩》合並而成的,其中七言律詩全是謝編的。這本詩集因長期以來作為兒童啟蒙課本使用,所以影響十分廣泛。在這漫長的曆史過程中,沒有人對《清明》詩的作者提出任何異議。
出現這種情況是很正常的。本文前麵已經提到,《杜牧全集》並非杜牧在世時親自編輯,而是在他死後由他的外甥裴延翰編纂的。而這說的隻是本集,外集和別集則是由宋朝人補編的。杜牧一生著述頗多,他臨終前“盡搜文章,閱千百紙,擲焚之,才屬留者十二三。”(裴延翰《樊川文集序》)這十之二三就是裴延翰所編的本集,共收詩文456篇,其中詩258首。由宋人補編的外集、別集收入杜牧詩178首。但可以肯定的是,把這些全部加在一起,也不到杜牧全部作品的一半,大部分已散佚。這散佚的詩作一部分落入他人手中,於是便出現了像《清明》詩這樣不見諸《杜牧全集》卻見諸《千家詩》的情形。但這畢竟不像本集中的詩文那麼可靠,所以後人選編或選注杜牧的詩,大抵不選這首詩。倒是由蕭滌非、程千帆、馬茂元、周汝昌、周振甫、霍鬆林等古典文學專家撰寫鑒賞文章的《唐詩鑒賞詞典》不忍割愛,選了這首詩。
筆者深信杜牧就是《清明》詩的作者,所以才做了這篇文章。但這隻是筆者的觀點,讀者諸君盡可放出眼光,認真鑒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