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鴻章說:“門生聽楊昌浚說,浙江的餉糈隻要晚到幾天,左季高便會火速函催,不管青紅皂白,開口便嚴厲責問:‘你的官是誰給你的?誤了我的大事,我立即參掉你的巡撫!’”
“這就是左季高!”曾國藩笑道,“這話隻有他說得出。左宗棠之下當數彭玉麟。此人極富血性,光明磊落,嫉惡如優,且淡泊名利,重情重義,我常說他是天下一奇男子。他每次都跟我說起要回到他的退省庵去。”
“他曾對我講述,陳廣敷先生有次仔細看了他的骨相,說他前世是南嶽一老僧。”李鴻章插話。
“這或許是真的。”曾國藩正色道,“廣敷先生的相是看得很準的。他要回退省庵,我也不再強難他了。”
“此外還有郭筠仙。早年在都中,寄雲見筠仙之文采,便極欲納交,央我從中介紹。後任湘撫,又屢思延之入幕。比任粵督,廷寄問黃辛農能否勝粵撫之任,寄雲即疏劾黃及藩司文格,而保郭堪任粵撫,令兄堪任藩司。寄雲才具固然不如筠仙,但畢竟有德於筠仙,而筠仙與寄雲爭權,弄得督撫不和。筠仙自己亦不檢點。先是棄錢氏夫人,後迎錢氏入門,其老妾命服相見。住房,夫人居下首,妾居上首,進撫署則與夫人、如夫人三乘綠呢大轎一齊抬入大門。你看,輿論怎不鼎沸?而筠仙竟悍然不顧。”
“怪不得粵撫做不下去了。”這些趣聞,李鴻章聽得甚是有味。
“不過話要說回來,筠仙之才,海內罕有其匹,然其才不在封疆重寄上。他才子氣重,不堪繁劇。他隻能出主意,獻計謀,運籌於帷幕之中。他對洋務極有見解,明年合適的時候,我擬保薦他出洋考察一次,他的所見必定會比誌剛、斌春要深刻得多。我觀他的氣色,決不是老於長沙城南書院的樣子,說不定晚年還有一番驚人之舉,從而達到他一生事業的頂峰。”
“我對這個同年多少有點了解,他最適宜與洋人交往。去年津案發生,舉國主張強硬,反對柔讓,筠仙力排眾議,痛斥不負責任的清議,真正難能可貴。”
“是呀,他在這方麵的見識遠勝流俗,也勝過孟蓉。”曾國藩說,“另外,劉印渠長厚謙下,心地亦端正,性能下人,是有福之相。官秀峰城府甚深,與人相交不誠,然止容身保位,尚無險陂。洗幼丹胸次窄狹而本事不小。楊厚庵不料病重得臥床不起,他學問不足,事業怕就隻做到這一步了。黃翼升人極老實廉潔,但本事不及,長江水師提督一職,今後遇到合適人再更換。丁汝昌精明能幹,辦洋務是一把好手,但操守方麵欠檢點,物議頗多。”
“關於丁汝昌的議論我也聽說過,天津有人罵他丁鬼子。此人有點像門生,做事不大留後路。”李鴻章自嘲似地笑了笑。
“近日戶部有一折,言減漕事,據說是王文韶所作。你認識此人嗎?”
“沒見過。”
“這道折子寫得好,其人有宰相之才,今後要注意接納。”
“噢。”李鴻章在心裏記下了這個名字。
“至於令兄筱荃,血性不如你,但深穩又過之。”
“恩師,你看門生最大的不足在哪裏?”
李鴻章突然心智大開,冷不防向曾國藩提出這個問題。憑他與老師相處多年的經驗,知道用這種突然發問的方式,往往可以得到老師心中最直率的真言。果然奏效。曾國藩隨口答道:“你的不足在欠容忍。我一生無他長處,就在這點上比你強。還是在京師時,邵蕙西便看出來了,他說我死後當諡文韌公。雖是一句笑話,卻真說到了點子上。我那年給你講的挺經的第一條,你還記得嗎?”
“記得,記得。”李鴻章連聲答。那年曾國藩說的兩個鄉下人在田塍上互不相讓的故事,給他極深的印象。他曾經認真地思考過很長一段時間,也體味出了這個小故事中所包含著的許多內容,但他把握不準老師本人的意思。“恩師,門生和其他幕僚當時都猜不透那個故事中的含義,您啟發我們一下吧!”
望著李鴻章這副虔誠的態度,曾國藩笑了:“其實也沒有什麼很深的含義,一樁鄉下時常可以看到的小事罷了。都是兩個強人,在那裏挺著,看哪個挺得久,不能堅持下去的人就自然輸了。我這個人年輕時就喜歡與人挺著幹,現在老了,不挺了,也就無任何業績了,看來還要挺,所以提醒你注意,世間事誰勝誰負,有時就看能挺不能挺。”
李鴻章似有所悟地點頭。隔了一會兒,他說:“門生當時想,恩師講這個故事,是要告誡我們:天下之事,在局外呐喊議論總是無益,必須躬身入局,挺膺負責,如同那個老頭子那樣,乃有成事之望。好比後來發生的天津教案,主戰者全是局外之人,他們不負責任,徒尚意氣,倘若讓他們入局負責,也不會喊得那麼起勁了。門生這個理解,不知也有道理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