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現在,明白了嗎?”
池夏的耳邊傳來那個人的聲音,他坐在後街公園的漆紅色長椅上,微微仰著頭。
瓷藍色的天空下陽光很是溫柔,無風且安靜,離他不遠的另一張長椅上躺著一個人。他像是無家可歸的流浪漢,有著一頭許久未曾打理過的蜷曲長發側躺在單薄的長椅上,他的胳膊長的出奇,從長椅的一側垂落耷拉在地上,那比一般窮苦人家還要厚實許多的老繭仿佛在陳訴著生活的強人所難。他的身上鋪著兩張舊報紙,幸好如今是夏天,那使得夜晚於他們而言更容易對付過去,誰讓他們連個棲身之所都沒有呢?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當清源的第一大房地產商還在為如果能拿下城郊那塊價值五十個億的地產而帶來的經濟利益摩拳擦掌的時候,臨近束河的棚戶區聽說又被某個政府官員劃了一刀。再這樣下去這些來自棚戶區的可憐人恐怕要發起一場占領清源所有公園長椅的戰爭了。
靠近流浪漢的另一張長椅上坐著個打盹的小老頭,微微佝僂著身子,頭頂稀疏的白發清晰可見,他隻穿著一件洗的發白的襯衫亞麻色長褲,但是從他摟在懷中緊貼著臉打盹的那根保守價值不少於一萬美金的蛇紋木手杖看來,這個小老頭似乎並不如他表麵上看去的那般寒酸。隻是,在這個一如既往的夏日清晨,在這個人煙稀少的郊外公園,誰又有那個眼力勁能看出它的價值呢?池夏不能,那個流浪漢不能,或許那個中年男人可以,但是他,似乎沒空。
池夏正對麵的那個中年男人看不清全貌戴一副考究的玳瑁眼鏡全神貫注在手中的那本書上。池夏仔細的審視了一眼,發現似乎是今年的諾獎得主愛麗絲門羅的《Dearlife》,他認得那本書的封麵。緊接著他忽然歎了口氣,想起當初自己之所以去看這本書,完全是被她逼的。
池夏並不如何喜歡國外的文學作品,他一直都無法習慣他們對於文字的表達,對於自小便把《山海經》和《史記》當成課外讀物的他來說,池夏對於《格林童話》和《一千零一個故事》的理解大概和《十萬個為什麼》裏所有的問號處在同一個認知上。毫無疑問,文言文永遠是這世界上最親近的敘述方式。隻是很不幸的是,他遇見了洛青珂——這位一直以來都以文藝女青年自居且隻鍾情於國外藝術的大小姐,兩人就仿佛是天生的敵人,理應在相遇的那一刹那就打響捍衛文學理念的戰爭。
池夏和洛青珂第一次說話的時候,她手裏拿著的是列夫托爾斯泰的《安娜卡列琳娜》,而他正在看趙德鱗的《侯鯖錄》,正看到李白以釣鼇客大罵丞相無義時,洛青珂在他身邊坐了下來,然後她捋了捋額前微卷的發梢,把《安娜卡列琳娜》搭在《侯鯖錄》上,說了一句話,
“做我男朋友吧。”
池夏嚇得從椅子上摔了下來,他看著眼前這個漂亮的不成樣子的女生,又看了眼掉在地上的《安娜卡列琳娜》,隻花了不到三秒鍾的時間便做出了決定,
“我覺得安娜不適合我。”
洛青珂把玩著微卷的長發,兀自點了點頭,彎腰把地上的書拾了起來,什麼也沒說,轉身就走。
“喂,你拿錯書了,那是我的!”
池夏看著地上的那本《安娜卡列琳娜》,急了。心想,你怎麼可以這樣呢?不就是沒答應做你男朋友嗎?有什麼事衝著我來呀,幹嘛要和我的書過不去呢?
“一周。”洛青珂忽然停下了腳步回過頭來,晃了晃手裏同《安娜卡列琳娜》差不多厚的單行本,語氣隨性卻很認真,
“一周之內,我把所有《侯鯖錄》看完,到時候你來檢查,如果通過你就做我男朋友。”
池夏扶了扶眼鏡,心想這姑娘是不是書看多了把腦子看壞了,哪有人一上來就讓人做她男朋友的呢?是她傻了吧唧還是自己長得像大眾情人?池夏認真的想了想,覺得是後者。
七天後,玲琅滿目的商場專櫃前,池夏憋屈的站在洛青珂的身後,並不如何強壯的身上掛滿了各式各樣的袋子。
“怎麼會有這種怪胎!”
池夏忿忿的盯著洛青珂曼妙的背影,鬼知道這家夥是怎麼在一周內把八卷冥搜遠佂晦澀難懂的《侯鯖錄》全都背下來的。
這一年,池夏和洛青珂十七歲,高二。
如今,他們十八歲,剛剛結束了高考。
“諾獎了不起啊!”
池夏恨恨的撇了撇嘴,拿出手機看了看——什麼都沒有。
在一起的這段日子裏,屈服於洛青珂的淫威之下,池夏啃了很多國外的名著,而洛青珂也從他的書架上搜刮了許多有趣的文人軼事籍。
毫無疑問,池夏是喜歡看書的,尤其喜歡和洛青珂一起看書。
他們會背靠著背坐在被太陽烘烤的暖洋洋的草地上,誰也不說話,唯一的交流是書頁翻動的聲響。他的指尖很輕,一如其人的溫柔,單薄的紙張在他的手中輕輕流淌出好似小提琴般的悠揚,而她看書很快,細膩的玉手下是跳動激昂的鋼琴曲。於是,在天空下,在陽光裏,在路人豔羨的瞳孔中央,鋼琴和小提琴的完美交融好似共同演奏了一曲《G弦上的詠歎調》,低沉和悠揚的表麵下深藏著悸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