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個不聽話的孩子!”

“是的,她不聽咱的話,就證明她聽了別人的話了。”

“叫她走吧!”

“先別忙走,留下來再看一看,小孩子嘴還是容易撬開的。”

在郭化雨盤問了小玉,而沒有什麼所得之後,郭氏夫妻倆研究是不是還要把小玉繼續留下來。

郭化雨說:“咱表麵上是把她要來做用人的,如果是剛來又叫她走,別人準會猜出我們的用意來,留一留再說吧。”

“我可是不能給她工錢!”陸潔真不願增加開支。

郭化雨說:“不給錢,像在工廠裏一樣,光管吃就行了。”

“管吃,也比在廠裏多吃一頓!”陸潔真總覺著有點吃虧,“再說,我這裏也比工廠吃得好。”

“總不能再叫她倒找你飯錢吧。”郭化雨像是和太太開玩笑,“她也不小了,可以頂一個大人幹活了,有活就派她做嘛。”

陸潔真是個心窄氣盛的女人,她覺得叫了小玉來,也沒起什麼作用,丈夫又白白地答應了工人的條件,心底很是不平,就問:“工廠裏的事,就那麼完了?”

“啞巴吃餃子,咱心裏有數就行了。現在先穩下來,讓工人多出點活兒,隻要火柴出得多,咱就什麼都有了。”到了這個時候,阿Q精神在郭化雨身上起了一些作用。

陸潔真問:“那個姓馮的女的也不抓了?”

郭化雨搖搖頭:“我琢磨過了,不能抓她,抓了她,工人又得亂。再說,她真要是‘共’字號的,你惹了她,以後那個賬可不好算!”

陸潔真把嘴一撇:“有什麼不好算的?我哥哥一天不知抓多少呢!”

“不一樣,不一樣J咱們和他不一樣。”郭化雨擺著手,“他是靠那個吃的,咱是靠辦實業。我的目標就是要多出火柴,至於說出氣嗎,以後總有機會……”

就這樣,工人的鬥爭勝利了,馮大姐沒有被抓,小玉被留在郭化雨的家裏。

一天晚上,小玉在自己家裏見到了馮大姐,把自己在郭家見到的事情全說了,特別說到郭化雨說要抓馮大姐。

“你沒來給我報信是對的。”馮大姐說,“這樣,他還摸不清咱們的關係,你還可以繼續留在他們家裏。

“我可不願在他們那裏。”小玉說,“他們家裏老的小的都跟狼一樣。”

馮大姐說:“跟狼打交道,也長長見識,長大了就會成一個好獵手。”

小玉問:“他們說要抓你,是真的,還是假的呀?”

馮大姐說:“是真的,但是後來郭化雨可能多了個心眼,重新算了算賬,覺得抓我不合算,又不抓了。”

小玉又問:“以後呢?”

馮大姐說:“以後還是要抓的。”

小玉說:“你就早一點躲起來吧!”

馮大姐說:“不該躲的時候,不能躲。”

陳老煥向小玉說:“你想想看,如果馮大姐躲起來了,郭化雨會給咱們長工錢嗎?”

馮大姐見小玉還擔憂的樣子,又說:“我有辦法,他們抓不住我。”

小玉看看馮大姐,心裏想:“她多麼不怕危險,又多麼有辦法呀。小玉真想跟馮大姐在一起,便說:“現在幹活時間也減少了,工錢也加了,還是想法子讓我回工廠吧。”

馮大姐說:“你在他們家裏,能給我們增加一個耳目,你剛才說的那些事,對我們都是很有用處的,還是繼續留在那兒吧。”

小玉果然留在郭家了。她留下來的另外一個原因,是金嫂死了。

金嫂死時才三十二歲。她二十一歲那年死了丈夫,二十二歲時進郭家當用人,整整幹了十年,就在小玉進郭家的第三個月死的。

春天是個發病的季節,金嫂原來有個吐血的病,到了春天又犯了。小玉和金嫂床對著床,白天黑夜常常聽到金嫂“咳!咳!”有時見她咳了一陣之後,就跑到房外去,過了一會兒,臉色蠟黃蠟黃地走回來。小玉問:“金嫂,你怎麼啦?”金嫂說:“沒什麼,老毛病了。”有一天金嫂又咳得厲害,她的臉抽搐著,本想向房外走,誰知還沒走到房外,便把嘴一張吐出兩口血來。小玉一看,嚇了一跳,連聲說:“血!血!金嫂,你吐血了!”金嫂。一手扶著門框,一手搖著向小玉說:“你別吱聲,不要讓太太聽見,她聽見就把我辭了!”小玉要扶金嫂躺下,這時樓上忽然傳來陸潔真的喊聲:“金嫂!”

“哎!”金嫂連忙答應。

“你來一下,把強強這套衣裳拿去洗了。”

“噢!”金嫂拖著無力的腿向樓上走去。

小玉拉住金嫂:“我去吧!”

金嫂搖了搖頭:“叫的是我。”她推開小玉。

“你那嘴角上還有血哪!”小玉指指金嫂的嘴。

金嫂用手背在嘴角上抹了抹,搖搖晃晃地向樓上走去。

“金嫂,快一點!”樓上又傳來郭太太的喊聲。

“來了!來了!”金嫂走進了樓門。

小玉站在院子裏,心底泛起一陣淒涼。她覺得這個世上,好人都是受罪的,這些好人所以受罪,又都是住在高樓上享福的人加給的。你看,金嫂,這個人多好哇,從來都是低聲慢氣的,連走路都怕腳步聲大了,可是她剛剛吐了血,那個放債的女人又把她叫去洗衣裳!小玉等在樓下,想等金嫂拿了衣裳下來,去幫她把衣裳洗了。可就在這時,樓上的窗子推開了,郭太太在窗前喊:“小玉,該喂貓了!”小玉隻好去端貓食盆。

小玉喂完了貓,急急向洗衣池子走去。她見金嫂正弓著腰在那裏搓衣裳,到了跟前一看,隻見金嫂上身的夾襖全濕透了,頭發粘在臉上,臉上的汗珠像黃豆一樣向下流淌。小玉忙抓住金嫂的手:“金嫂,你快歇著,我來洗。”金嫂抬起頭來,眼光有些散亂,臉色焦黃,嘴唇發烏,無力地說:“我還能洗……”可是話還沒說完,便“撲通”一聲倒下了。小玉連聲喊:“金嫂!金嫂!”金嫂掙紮著往起爬,一麵無力地說:“別喊,別喊!別讓太太聽見了……還有一件,我把它洗完……洗完……”小玉說:“剩下的我洗,你快歇著!”她忙把金嫂扶在一塊石頭上坐著,自己便動手洗衣服。

春天的風雖說不很冷,可是吹在一個剛剛吐了血而又濕汗淋淋的金嫂身上,使她連連地顫抖起來:“小玉,我冷啊!”金嫂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沒有了,她的牙齒“咯咯”作響。

“趕緊上屋裏去吧!”小玉丟了手裏正在洗的衣裳,忙去扶金嫂。金嫂再也說不出話了,任憑小玉把她扶進房裏。

從這天起,金嫂倒在床上,再也起不來了。

小雅雅的保姆龔媽來看金嫂,給郭經理拉車的老劉來看金嫂,看門的周大個和跑街的田二來看金嫂,廚師傅包四偷偷地拿點好吃的來看金嫂。可是他們全沒辦法給金嫂治病,隻是在金嫂的床邊坐一會兒,說幾句寬慰的話就走了。

郭太太也知道金嫂病了,但是她不來看,因為金嫂的房裏太髒了。再說,當主人的去看用人,這也有失身份呀!她隻是傳下話來:“如果病得太重,趕緊把她送到鄉下去。”陸潔真最不願意有人死在她的家裏。

可是,金嫂終於死在這個她勞動過十年的院子裏。那是很深的夜了,小玉守在金嫂的旁邊。由於白天小玉要把金嫂的活也承擔起來,又加上要照顧金嫂,這個十二歲的小女孩已經是十分疲倦,她伏在床邊上,不知不覺得地睡著了。小玉在夢中走進了一個大花園,園裏開著各種各樣的花兒,天空中有各種美麗的鳥兒在飛翔。她忽然覺得自己也長了翅膀,輕輕地飛了起來。等她飛到了天上,才看清那些美麗的鳥兒也都是些插著翅膀的人。她見這些飛著的人裏有二丫,有紅杏,全都笑吟吟的,可高興啦,於是她們結成了隊,向著一個湖麵上飛。她們飛呀,飛呀,飛到湖麵上。這時小玉忽然看見湖底下有一個人,在很深的湖水裏掙紮著。她披散著頭發,張著兩隻枯瘦的手想浮到水麵上,可就是到不了水麵上來。小玉飛近水麵一看,這不是金嫂嗎?她那兩隻求救的眼睛多麼可憐哪!小玉要救金嫂,不顧湖水的深淺,一頭紮下水去。這時她耳邊聽到金嫂一聲淒楚的喊聲:“小玉!”小玉醒來了,她的心“咚咚”地跳,她聽見床上的金嫂喊她,連忙拉亮那昏黃的電燈。燈光下,她看見金嫂那雙眼睛,那眼睛像在夢中見到的一樣,她忙抓住金嫂的手,問道:“金嫂,金嫂,你怎麼了?”

“我餓了,想吃點什麼。”金嫂翻動了下身子。

小玉忙把白天留下的半碗麵條,用熱水燙了燙,用力地幫助金嫂坐起來,把那半碗麵條端到金嫂麵前。她端著碗,金嫂用筷子夾著麵條吃。金嫂一邊吃著,一邊慢悠悠地說:“小玉呀,咱倆沒親沒故的,你待我這麼好哇!”

“你是窮人,我也是窮人,都受苦。”小玉有點說不下去,“要是我病了,你也會好好看待我的。”

金嫂說:“等我好了,我到你家去,認你媽當個幹娘,你就是我妹妹。”

“嗯,你好脾氣,我媽準喜歡。”小玉看金嫂精神好一些,又問,“你鄉下的媽來過嗎?”

“沒有。”金嫂搖了搖頭,“這裏的太太不讓來,又不讓我回去。”

“你很長時間沒見你媽啦?”

“三年多了!”金嫂歎息著,“等我好了,一定回去看看她,她也是個苦命的。”

說著話兒,那半碗麵條就慢慢地吃完了。小玉看看金嫂,臉上有些泛紅,眼睛也有些發亮,心想,金嫂快好了。小玉實在困了,便想睡下,可是她見金嫂還想和她說話,又強打精神和她對談著。金嫂說:“我病了,有些活兒,你就得多幹些了。”

“嗯。”

“等我好了,我再多幹。”

“嗯。”

“太太這個人脾氣不好,要隨叫隨應,隨叫隨到。”

“嗯。”

“太太愛幹淨,你看見哪兒髒了,該擦的就擦,該掃的就掃。”

“嗯。”

“太太愛靜,幹活手腳要輕,早上她沒起床,千萬不要驚動她。”

“嗯。”

“別看他們那麼有錢,可摳哪,吃飯的時候不要吃多了。”

“嗯。”

“你也看見了,他們那個大孩子,可不是個東西呀!好打人罵人,打你的時候不要還手,罵你的時候,不要還口……小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