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1章 古代哲學背景中的《文心雕龍》(2)(1 / 3)

《文心雕龍》的人格本體自覺,還表現於對文學性情的重視。劉勰雖然承接先儒,主張“況乎文章,述誌為本”(《情采》),但這“誌”畢竟不完全等同於以往的政治理想,而增強了作家個性和性情的時代內容。這一傾向貫穿全書。特別是論述文學風格的《體性》篇,更是充斥著對文人個性的尊重。文章充分肯定了“才”、“氣”、“情性”對文學風格的決定作用,認為“各師成心,其異如麵”、“吐納英華,莫非情性”,並特別強調了“才力居中”,並具體論列了司馬相如等十多位作家的創作個性。《事類》集中論述了“才”與“學”的關係,提出“文章由學,能在天資”、“才為盟主,學為輔佐”的主張。像劉勰這樣全麵係統地論性情、才氣,並將之提到如此高的地位,確實少見,對漢代之前的文論,更是一種劃時代的超越。這種態度,使劉勰與《顏氏家訓》激烈批評“標舉興會,發引性靈”不同,表明了對潮流的積極順應。

不過,這裏有必要指出,劉勰既有呼應時代潮流的一麵,也有與潮流保持距離的一麵。六朝以士族地主為代表的人格覺醒,追求的是逍遙浮世的人格理想,其標榜的性情是獨立任氣、非聖無法的。而劉勰由於身世和學術淵源不同,所標舉的性情則有異於此。劉勰表現出強烈、執著的入世精神。這種精神,是《文心雕龍》本體之“道”的一個重要現實內容。或者說,劉勰把他要強調的倫理內容本體化了。從社會學角度看,它反映了當時庶族知識分子參與時政的強烈願望。這種積極入世思想,對文人脫離現實的虛浮之風,是一種有力的矯正,從而形成劉勰在學風和文風上“正末歸本”的推動力。當然,劉勰的這一合理性立場,有時也表現出過於拘謹,有損於標舉性情的解放性質。例如,《史傳》篇就曾指責史遷“曆詆後世”、“任情失正”,對“情”給予了失當的約束,表明他不能真正理解憂憤深廣的司馬遷。嗚呼,“知音其難哉”!

三、思辨方法與論證法式

前文曾述及,中國古代哲學本體論與發生論緊密相聯。而本體論與發生論又往往直接轉化為方法論和思辨方法。與本體論相聯係的方法是“舉本統末”,與發生論相聯係的方法是“原始要終”,這兩種方法,又密切聯係。史遷《報任少卿書》所謂“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這一學術主潮,也與這兩種方法相關。“究天人之際”與本末之學相通,“通古今之變”與終始之論相連。這種方法論特色,源遠流長,在先秦兩漢典籍中已有所論列,尤以《周易》、《老子》兩書最為集中。《係辭下》曰:“《易》之為書也,原始要終以為質也……其初難知,其上易知,本末也。”虞翻注曰:“質,本也。”崔憬注曰:“質,體也,言《易》之書,原窮其事之初,若初九潛龍勿用,是原始也;又要會其事之末,若上九亢龍有悔,是要終也。”(孫星衍《周易集解》)這說明,“原始要終”與“探本求末”完全一致。《老子》五十二章謂:“天下有始,以為天下母。既得其母,以知其子;既知其子,複守其母。”所謂“母子”也就是“本末”,與“始終”相對應。十四章又將此簡化為“執古之道以禦今之有”。“道”即“本”,“有”即“末”。其他典籍也間有此類說明。《墨子·非攻》:“以往知來,以見知隱。”“見”與“隱”也就是“末”與“本”。《禮記·大學》曰:“物有本末,事有終始。”此乃互文見義,“本末”與“終始”相應。

時至魏晉南朝,隨著認識能力的提高,對上述方法特色的論述就更為多樣充分。主宰當時學術潮流的玄學,及影響較大的佛學,無不關注本末、終始問題。王弼《老子》十四章注曰:“無形無名者,萬物之宗也。雖今古不同,時移俗易,故莫不由乎此以成其治者也。故可執古之道以禦今之有。上古雖遠,其道存焉,故雖在今可以知古始也。“宗”、“道”也即“本”,“有”即“末”,二者與“古今”相對應。王弼《老子指略》又謂:“夫欲定物之本者,則雖近必自遠以證其始;夫欲明物之所由者,則雖顯而必自幽以敘其本。”“證始”與“敘本”相對應,本體方法與曆史方法相一致。順便說及,玄學的“言意之辯”也與“本末有無”之論直接相關。玄學家有一派重“意”輕“言”,恰與其崇“本”息“末”相呼應,主張為了追求“常”、“真”也即“本”,必須不受“象”、“言”也即“末”的束縛。這種方法特色,也影響到佛學。湯用彤曾指出:“晉代以玄學、般若之合流,為學術界之大宗”[3];“夫般若理趣,同符《老》、《莊》”[4];“而本末者,實即真、俗二諦之異辭”[5];“魏晉佛玄之反本,乃在辨本無末有之理”[6]。支道林《大小品對比要鈔序》則謂:“察其津途,尋其妙會,攬始原終,研究奧旨”,“物之資生,靡不有宗,事之所由,莫不有本,宗之與本,萬理之源矣”;而反對“說不依本,理不經宗”。其方法傾向;完全是玄學聲口,而且也體現出曆史方法與本體方法的一致性。所不同者,玄學本體“無”在萬有之外,佛學本體“法”在萬有之中,《肇論》有雲“道遠乎哉?觸事而真”。總之,玄學論辯和佛學義理,大大刺激了方法論的研討。因此,章太炎《國故論衡·論式》謂,魏晉“獨持論仿佛晚周。氣體雖異,要其守己有度,伐人有序,和理在中,孚尹旁達,可以為百世師矣”。他甚至認為魏晉持論超越漢唐,“有其利而無其弊”。但是他沒有看到,由於魏晉持論過於玄虛,丟棄了傳統方法論和邏輯學“重符驗”、“明是非”、“審治亂”的優良傳統,因而便大大限製了其更高發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