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如前述,確定常用詞詞義必須有外證。有人曾舉出八例外證,證明“博徒”為貶義。褒義論者卻辯稱:“典籍浩如煙海”,八例隻是“滄海一粟”,不能遽下“古籍中均用為貶詞”定論。是的,歸納法總是不完全的。考據界有句行話——“說有容易,說無難”。有一個“有”,它就是有;而一千個“無”,誰又能保證將來不會有第一千零一個“有”呢?筆者不才,竟不服氣,曾利用一個軟件,檢索了二十五史及資治通鑒和續通鑒,幾十種經、史、子、集,從先秦至唐代和現代大量詩詞,中小學教材中的詩詞,以及全唐詩、全宋詩、全宋詞、全元曲和明、清詩,還有全唐文及唐前古文,外加四大名著,計得69個“博徒”選項,竟一無例外,均是貶義用法。但我還是不敢遽下“古籍中均用為貶詞”斷語,隻能說我所檢索者皆無而已。但作為廣為流行的一個常用詞,在這麼多典籍中無一例褒義用法,難道還不能說明問題嗎?再說,褒義論者們可曾找到一個“真有”?所謂“真有”,應是作者有明確界定,或語境有明確顯示者,而褒義論者的“有”,卻是自己推斷出來的。他們苦無旁證,卻大喜過望地找到一個據稱“最主要論據”的“內證”。但它能否充當“內證”呢?即使論者也不得不承認,《知音》篇是將樓護作“反麵教員”,卻又“肯定”此“博徒”竟是指“博雅通學”,並以《遊俠傳》未見“賭徒”記載為證。其實,此之“博徒”並非實指“賭徒”,乃是引申義“低賤者”之意。《漢書·遊俠轉》講“護少隨父為醫”、“出入貴戚家”,為官免職後被視為“閭巷”之人,可見史上確是視其為“低賤者”的。《遊俠傳》但言“君卿脣舌”,無有“博雅通學”;“誦醫經、本草、方術數十萬言”也難稱“博雅”,在儒士看來,恐是賤者所學。劉勰這裏明明是批評樓護“輕言”、“妄談”、“信偽迷真”,還會先表彰他“博學善辯”嗎?“彼實博徒,輕言負誚,況乎文士,可妄談哉”,意謂低賤者都“輕言負誚”,高雅文士就更不該“妄談”了。在《文心雕龍·論說》裏也曾提到樓護,同樣沒有稱讚之意。考之曆史,儒家一向反對博戲。《韓非子·外儲說左下》記載:“齊宣王問匡倩曰:‘儒者博乎?’曰:‘不也。王曰:‘何也?’匡倩對曰:‘博貴梟,勝者必殺梟,殺梟者,是殺所貴也,儒者以為害義,故不博也’。”昭明《文選》卷五十二,收有東吳韋曜(昭)《博弈論一首》,也痛斥博戲“廢事棄業”、“神迷體倦”、“變詐非忠”、“劫殺非仁”,是為“鄙賤”之徒。“博徒”每與“賣漿者”相提並論,均屬底層人士。儒家嚴“上智”、“下愚”之別,自然也會賤視他們。以儒徒自居的劉勰,怎會視“博徒”為“博學通達”呢?
再從語言表達方式上看。如以褒義論者理解,上下句屬語義轉折,就應改為“彼雖博徒,然輕言負誚”語式。而“彼實博徒,輕言負誚”語式和語氣,卻明示兩句話是因果順承關係。低賤“賭徒”的冒險性,不正是“輕言”、“妄談”的根源嗎?在劉勰看來,“四異”不恰是“異乎經典”的“妄談”嗎?因此,“《雅》《頌》之博徒”的“博徒”,既不應釋為“博通之徒”,也不宜釋為“與《詩經》博弈中的以奇爭勝者”,因為這均遠離該詞基本義,也與本詞引申義“低賤者”毫無聯係,甚至背道而馳,從而違背古漢語詞義演變規律。其實,它不過是由引申義“低賤者”隨文義指為“稍遜者”罷了。在劉勰看來,“四異”在《詩經》中是不被允許的。這個“內證”、“主要論據”如已落空,《辨騷》篇“博徒”褒義說還何所支撐?順便指出,在劉勰之前,博辯、博學等義已有“博士”、“博達”、“博綜”等詞表示;《文心雕龍·詮賦》篇也已有“博通”一詞準確表達。現成詞語就在眼前,又何必費事拉巴,千回百轉,搞出一個彎彎繞的“特殊”用法呢?這不是成心跟讀者過不去嗎?劉勰真的會糊塗到此等地步嗎?
三、“四異”、“博徒”語境梳理
褒義論者也主張考察《文心》理論體係及其背景,也即結合語境判定“博徒”、“四異”含義。然而,考察語境,談何容易!語境雖是客觀存在,而判定卻千差萬別,原因或在視野狹窄,或在“結論預設”。下麵,不妨說說我心目中的語境。
先看篇章語境。由“辨騷”篇題可知,“四同”、“四異”的辨析,乃是本篇核心。劉勰曆舉前賢評論,認為“皆合經術”和“謂不合傳”極端,均是“褒貶任聲,抑揚過實”,有違“惟務折中”原則。劉勰既想反道而行,褒貶、抑揚得當,就不可能一味讚揚。而“四同”、“四異”之辨,則是判定於經傳有合有不合,因而對之有褒有貶,有揚有抑。如“四異”也是肯定,則與前文語境不合。這也是此前學界共識,大家並未看走眼。劉勰辨明“四異”後,接著說:“故論其典誥則如彼,語其誇誕則如此。固知《楚辭》者,體憲於三代,而風雜於戰國,乃《雅》《頌》之博徒,而辭賦之英傑也。”這種評價,完全上承“四同”、“四異”而來。其中六個對句中詞語,“典誥”對“誇誕”,“體憲”對“風雜”,“博徒”對“英傑”,其中“誇誕”、“風雜”、“博徒”均偏於貶義。“語其誇誕”恰與“四異”相呼應。考之《文心》,也從未肯定過“誇誕”;《銘箴》篇“誇誕示後,籲可笑也”語,也表明“誇誕”一詞屬於貶義。劉勰一向認為“反對為優,正對為劣”(《麗詞》),故關鍵處每用反對。“乃《雅》、《頌》之博徒,而詞賦之英傑”中的虛詞“乃”、“而”,表明這是一個反對句式。《辨騷》尾章雲:“若能憑軾以倚《雅》《頌》,懸轡以馭楚篇,酌奇而不失其真,玩華而不墜其實,則……”。“若能……則”或然語式,表明此語並非正麵肯定屈賦,而是意味著《離騷》也尚未達到這一高標準,有“失真”、”墜實”之處。細味“懸轡”、“以馭”語氣,實與“憑軾”、“以倚”等語相反,語含“控製”貶義。如此語境,“博徒”怎會成為褒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