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民族是個重實際的民族,絕少作脫離人生實際的抽象玄思,即如哲理也是“多論人生,而少談宇宙”。但中國人思想又決非停於物象表麵,拘於事物行跡,而是能在經驗基礎上進而窺探物象神髓,把握事物實質。隨著實踐能力的增強,這種把握實質的能力也與日俱增。因此有人稱這種精神為“實用理性”或“實踐理性”。六朝時期,整個社會的思辯能力大為增強,其中思想方法也抽出新緒。玄學家在莊子“得意忘言”說基礎上構造的“言不盡意”論,雖不甚確切,但其中諸如“尋言以觀象”、“尋象以觀意”等,卻也有助於引導人們由現象探究本質。不能否認,“得意忘言”作為一種方法論,對六朝意識形態各領域均有重大影響。在對自然美的觀照中,時人每借用此法,由觀象而得意,領悟某種人生情趣。當然運用此法審美,也有賴於審美的敏感,即能迅速捕捉自然形式美,並引發相應的心理聯想。而這又得力於真切的生活體驗和豐富的精神世界。謝靈運之“事雖假於雲物,心常得於無待”,庾友之“馳心域表,寥寥遠邁”,即為此類審美的表述。西哲有將審美劃為“分享”、“旁觀”二型者。而六朝自然審美則有異於此,它既不是“分享”,也不是“旁觀”,而是不脫離形象而又含有分享的感悟和體味。宗炳《畫山水序》用“應目會心”一語概括,真可謂妙手偶得。
這種審美方式,在對自然美的觀賞、藝術創作和藝術理論中,都有所體現。自然美既然以形式美取勝,人們在觀賞時當然不能脫離應目的外形。但如僅止於此,也隻能獲得生理的快感,而不會產生精神的美感。“賞者,所以辨情也。”隻有“應目”與“會心”相承,才能產生審美。《世說新語·言語》記載,簡文帝遊華林園,對左右說:“會心處不必在遠。翳然林水,便自有濠濮間想,覺鳥獸禽魚,自來親人。”林木、禽獸形態美應目而入,心有所動,會心領悟,才產生了濠濮之想和“自來親人”的意味。王子猷的終身愛竹,王羲之的以鵝為伴,若無“會心”,即難理解。陶潛《飲酒》詩雲:“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夕陽西下,山氣朦朧,秋菊芬芳,歸鳥翩翩,一幅絕美的風景畫映入詩人眼簾,而他卻從這幅畫中悟出了一種人生“真意”。這“真意”的確切內容,詩人自己也欲辨不能,隻好由讀者去揣摩領會。這並不是詩人故弄玄虛,因為鑒賞不純為認識,它主要是懷有感情的感受,有時確實會出現隻能意會、難以言傳的境界。這種體驗言外之意、可道又難道的審美心理,也是我國自然審美的傳統特色。對這一特點的理論概括,除宗炳畫論外,還所在多有。《古畫品錄》就認為,隻有將“拘以體物”與“取之象外”結合起來,才能臻於“微妙”。顧愷之謂“手揮五弦易,目送飛鴻難”,就是說作為視覺藝術的繪畫表現形似較易,而要畫出望飛鴻而目送神馳的會心,就需極深的功力。此外,劉勰、鍾嶸、顏之推等人闡揚的“滋味”說,也與這種審美特點不無聯係。
縱覽六朝,在前期,重節操、有教養的士人較多。他們在與自然的接觸中,還多能通過“應目會心”,體驗大自然的多樣優美。到後期,士族地主愈來愈腐朽,在與自然的關係中,“應目”者漸多,“會心”者卻日稀了。自然外在形式的絢麗多姿,誘惑著昏昏士子,使其沉溺於玩物喪誌的聲色之娛。所多的是感官刺激,所少的是會心的審美。
(四)工夫與天然融彙
藝術既然是一種創造,就不可能純任自然,而必定要體現出藝術家的工夫。但這種工夫又必須不露斧鑿之痕,以自然出之,方能臻於妙境。這又是我國古典美學的一個優良傳統。
早在先秦時代,老子“大巧若拙”的思想就體現出這一審美理想。但實際上,老子卻反對人工創造,即所謂“絕巧”。儒家雖然不棄“文”,但也更重“質素”。因此從總體看,六朝之前,文學藝術更推重質樸,而有忽精心雕飾的工夫。到六朝,隨著物質、文化生活的發展,對藝術規律認識的加深,人們對藝術創作意匠經營的工夫高度重視了。《抱樸子·鈞世》“古者事事醇素,今則莫不雕飾”的議論,反映了這一巨大變化。詩歌的構思、修辭、音律;繪畫的構圖、象形、布色;書法的立意、用筆、取勢,諸多藝術工夫便大放異彩。六朝文論的許多內容,就是對這些工夫的探討、總結。其間雖然與士族地主日漸腐敗相聯係,刻意雕琢、鬥奇弄巧的形式主義日漸猖熾,但文壇對自然清新的追求也頗執著。六朝士人的稱情使性、放達不羈,玄學“任其自然”思想的傳布,都強固著自然審美的“天然”標準。“知夫至真,貴乎天然”,是更富有生命力的時代審美意識。當時的藝匠哲人如宗炳、顧愷之、劉勰等都曾標榜“自然”。《文心雕龍·隱秀》就認為,隻有“自然會妙”與“潤色取美”相融相襯,才能達於秀美。《大子夜歌》“明轉出天然”的詩句,則表明勞動群眾也具有這種審美意識。
但就六朝各類藝術創作而論,工夫與天然卻往往各有所偏,而真正做到兩者結合的了無幾人。有人比較宋文帝和王子敬書法曰:“天然勝羊欣,工夫少於欣。”庾肩吾評張有道和鍾元常書雲:“張工夫第一”,“鍾天然第一”。鮑照當顏延之麵評比謝靈運和顏詩說:“謝詩五言如初發芙蓉,自然可愛,君詩若鋪錦列繡,亦雕繪滿眼。”這都說明二者得兼之難。才高如謝靈運,雖然力求“追琢而返於自然”,但也終因“雕琢太甚”而“頗以繁富為累”。從最高的標準來看,無一偏之弊者,或許隻有部分民歌、王羲之的書法和陶淵明的田園詩吧。陶潛的一些寫景詩,確實達到了“平淡中有思致”。上文曾引的《歸園田居》和《飲酒》等詩對自然美的描繪,就可說是工夫、天然渾然一體。這是因為,陶詩“從田園耕鑿中一段憂勤討出”,“直寫胸中天”,又能以爐火純青的省淨語言表現,故能達此極境。可見工夫與天然的完美結合,還是植根於深切的生活體驗和艱苦的藝術磨煉。當然,如果從二謝等人詩中摘出若幹佳句,也並非沒有兩者完美結合的。諸如“池塘生春草,園柳變鳴禽”、“魚戲新荷動,鳥散餘花落”、“蟬噪林逾靜,鳥鳴山更幽”,不都自然中凝聚著工力嗎?還應指出,六朝園林建築也力求天然與工夫的結合。上引《洛陽伽藍記》所描繪之園林建築,就利用因借、對比等法,達到了“雖有人作,宛自天開”的境界。當時的許多僧舍,更是巧借自然山水,力求化工天成。釋傳載:“遠創造精舍,洞盡山美,卻負香爐之峰,傍帶瀑布之壑,仍石疊基,即鬆栽構,清泉環階,白雲滿室。複於室內別置禪林,森樹湮凝,石徑苔合,凡在瞻履,皆神清而氣肅焉。”此類意境,雖然與佛家超塵脫俗的清空生活意脈相連,但其清幽邃遠之美,不也使我們心向神往嗎?